行者无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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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虽然摆脱了这种灾难,却喷涌出无数荧光粉涂写的招牌,满目妖艳。农村更其过分,好像色彩是富裕的唯一标志,居然让那么多恶浊的人工色掩盖了近在咫尺的自然色,真可以说是“闭月羞花”。
于是,几乎所有的中国旅行者都承认,欧洲无论城乡,最让人感到舒适安静的就是那彻底收敛的色彩。他们似乎不是在竞争热闹而是在竞争素淡。
一些熟识的欧洲朋友有时想对我们中国人作一点色彩学的启蒙,他们常常故作随意地说出一句、两句:“其实灰色里能够看出银色,不必真让它发亮……”
“反而是单色最自由,因此也最丰富……”
“世界上没有一种人工的艳丽,通达过伟大……”
听到这些话时我确实有一点憋气,因为这些道理,中国人明白得比他们早得多,怎么反倒要由他们来启蒙?
“五色令人目盲”——这样明快爽利的话,中国哲人在两千四五百年前就说了,而且后来的历代中国文人无一不知。查阅其他古文明的先哲遗言,没有谁说得比这更加透彻。
更充分的证据是,中国古代绘画都娴熟于单色水墨,而疏淡于色彩敷用;可以作为中国艺术最独特标志的书法,则是千年一色,而且是最沉着的黑色。
我认为,中国人当然也会喜欢华丽,有不少辞赋为证,但中华美学的元典性立场并非如此。朴茂大气如古鼎旧陶,正是中国古代最上品的建筑色彩。只不过后来的宫殿庙廊越来越追求歌功颂德、祈福避祸的浅薄象征,才越发失去控制,走向恶性泛滥。
为此,我曾与一位法国建筑师开玩笑说:“真是阴错阳差,不知着了什么魔,中国古代哲人收敛色彩的美学主张居然在你们这儿开花结果。看着吧,我们迟早要夺回那种无比美丽的单纯和自然,好让祖先们瞑目。”
3还有一个对比是情调。
我前面说过,古代中国文人大多明白收敛色彩的道理,因此日常也在水墨绘画和书法中陶冶情怀,这是他们的文雅处。但这种文雅有时也走火入魔,把一些文学性想像纳入建筑设计,尤其在庭园建造中夸大借景、比拟、象征的作用,形成一种情调化的风尚。
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把这种做法看成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优秀传统,甚至看成是中华美学的基本特征,我本人以前也曾有过这种误解。直到有一年在北京《读书》杂志上读到对台湾建筑学家汉宝德先生的介绍,顿生狐疑,立即嘱咐我指导的一位外国博士生满世界寻找他的著作,找到三本一读,恍然大悟。
后来我去台湾结识了汉先生,承他陪我吃“鼎泰丰”、看“鸿禧博物馆”,又到他家长谈,才开始明白建筑上的一些事理。即便我上面所说的一些观点,很多也来自于他,我想不少台湾读者一看就清楚。此刻我手边正好有一册他所著的《明清建筑二论》,随手翻到一页便见到他引述的一位古代建筑学家对园林布置的论断: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定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复角立,苍涯碧涧,奔泉风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
汉宝德先生对这段话的评价是:“太华千寻”、“江湖万里”,是中国地理形势上的事实,其壮阔的气魄本是一个泱泱大国所具有,文学家们为此所感乃为必然。但用一块石头造成“太华千寻”的感觉、用一瓢水造成“江湖万里”的气势,甚至于“奔泉风流”、“深岩绝壑”,若不是有精神病,则必然是做白日梦。然而,明清两代的园林设计多是这样去构想的。
这实在是说得痛快极了,不仅指陈了中国文人给建筑学带来的病态,而且也点穿了中华美学研究中的一些歧路,消解了一种有关情调的梦幻。
其实这个道理中国古代的智者也是知道的。当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一瓢水是一瓢水的时候,这是第一层次;当一块石头象征成了高山,一瓢水象征成了江湖,这是第二层次,小聪明的所在,酸文人的天地,很多人留连忘返,傲视第一层次的愚钝;毫无疑问还必须出现第三层次,那就是一块石头又成了一块石头,一瓢水又成了一瓢水,不再有任何象征,不再承担任何意义,它只提供自然形态,洗掉了文人气息。这种感悟,中国古代有过。
这也像舞蹈,当舞者的躯体不再代表海鸥、奔马、英雄、战争、枯树、幽灵,而又回归于他自己的本真生命,也就由第二层次上升到了第三层次。
以我之见,中国在唐宋之前,比较讲究本真,包括建筑和园林建造在内。后来所谓“胸中的山水”,是文人无法直接面对大山大水时代的自我安慰。可以想像,如果让屈原、司马迁、李白他们看到盆景艺术,将会是一种什么神态。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陈述一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一直被视为中国建筑学奇葩的明清园林,并不能代表中国古代建筑的高层境界。
相比之下,以几何图形构建的法国园林,倒是坦然地呈现出一种彻底的人工气息,由于气魄宏大、精雕细刻,足以让人精神一振、耳目清亮。但无论如何,把自然物裁割得太过分了,处处透露出人们隐藏在精致里的嚣张。自然就是自然,在今天看来,它不适合像中国明清文人追求的那样作以小见大的象征,也不适合像法国王室在凡尔赛宫等处做的那样被任意扭曲的规整。
好像,英国的自然园林更加合意。
4写到这里我已明白,在欧洲感受中国建筑,就像感受其他中国文化课题一样,视角多、线条杂,无法一言以蔽之。如果任意漫谈,即便像我这样的外行,也可以拖拖拉拉说上很久,难以言尽。
我想让一位熟悉中国的法国女建筑学家来归纳这个话题。
那天我和两位导演一起到她家访问,她一开始就坦诚地说:“你们不要太相信美国人,他们看上中国的是市场。不像我们法国人,看上中国的是文化。”
要她谈谈对中国建筑事业的感受,她说:“中国确实拆了很多不该折的房,造了很多不该造的楼。拆错了,就再也造不起来;造错了,又很难炸掉。中国建筑界以前的问题是轻视历史,近几年的问题是急功近利。轻视历史便乱拆,急功近利便乱造。”
她的尖锐引来了她丈夫的异议。她丈夫是一位经济学家,此刻正坐在她身边。
这位经济学家冲着妻子说:“我们的想法比你们实际。中国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大的地方,以前生活状态普遍不好,现在终于好起来了,当然要尽快解决老百姓的住房问题,如果太讲究建筑的文化格调,中国各省各县都需要有大量高水准的建筑学家,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认为,快速改变人们不可忍受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应该急功近利。”
他的话使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一批台湾艺术家首次来上海,坐在出租汽车上看到街道两边已经很少见到老式的石库门房子,便言词激烈,没想到那位出租汽车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一定要与他们辩论。他的主要论点是:你们为了文化参观,逼迫上海人再住那种没有卫生设备和煤气管道的房子,于心何忍!但是无论如何,女建筑学家的基本意思是正确的。后来她与我们,包括她的丈夫,达成了一些共识,譬如:既具备现代功能、又体现历史风范的经济型民用住房,不必单个设计,而应该提供一系列范本,供自由选择和成批生产;中国建筑业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城市的整体布局,应该从过去那种非专业化的长官意志决定,转移到专家委员会的裁判上来;中国建筑业的全面兴盛,一定是在拥有了足够新型国际性建筑人才之后,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从宏观范围内捕捉民族传统信号,与现代需求的嫁接。
这些共识,主要是从建筑学家的角度来考虑的,但建筑的事关及全民,因此必须获得法律的帮助,就像欧洲很多国家那样。在那些国家,拆了不该拆的房,盖了不合适的楼,都要受到法律惩处。
当然,比法律更为普遍需要的是教育。在欧洲,即便是在山乡农村,我们也会惊叹他们的整体审美水平,这便是几百年教育的结果,而这种教育大多不是发生在课堂。一个人不喜欢某种绘画可以不进美术馆,不喜欢某种音乐可以不进音乐厅,而建筑则是一种强制性的审美,一旦出现,谁的眼睛也躲不了,必须年年看、天天看。这对很多市民来说构成一种积极或消极的审美适应,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则构成一种顺向或逆向的审美教育。结果,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审美水平渐渐水涨船高,或渐渐不可收拾。
由此可知,建筑的事情确实不能像那位经济学家主张的那样急功近利。急功近利最容易阻碍人们的审美觉悟,以后觉悟了想弥补又总是为时已晚。奇怪的是我们每次在后悔不迭的同时总在进行着让明天后悔的事,循环往复形成怪圈。
对我们周围的很多人来说,什么是建筑?建筑就是由水泥浇铸的后悔。
建筑的这个定义也许可以进入《魔鬼辞典》。那就让它在那里呆着吧,我们要抽出手来去阻止那种循环,破解那种怪圈。
都市逻辑
在国土上,卢森堡是一个小国,在金融上,它却是一个大国。我们想拍摄一下他们的银行街,却立即受到了阻拦。
阻拦者不是警察,而是一家银行的职员。他见到我们扛着摄像机正准备作全景式的扫描,便像触电似地箭步朝我们跑来,边跑边举手示意我们停止拍摄。
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我们站立的街口离银行大门还有不少距离,哪有大街上不准摄影的?
那位职员已经到了眼前,讲的是德语,我们听不懂,他又用英语说,这里不准拍摄。我们问他为什么,他摇头不想回答。这使我们有点生气,说我们刚才在他们的政府大厦和高等法院门口拍摄,都没有受到阻拦。
这时,快步走过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自称是总经理,态度非常客气,用法语和我们交谈,我们希望他说英语,但他用生硬的英语所讲的一切过于复杂,我们听不明白。
于是,由两位伙伴与他们作语言上的厮磨,我和别的伙伴让过一边,猜测他们禁止我们拍摄的理由。
猜测的第一个理由是,银行有自己的尊严,我们未经他们许可就擅自拍摄,对他们不礼貌;猜测的第二个理由是,现今世界上多的是银行抢劫犯,一批不明身份的人把银行的大门、窗户远远近近地拍摄一遍,谁能担保与今后某些抢劫案无关?
…………
正待再想几条理由,突然来了一位我们前天认识的当地朋友,他在几种语言上都娴熟无碍,只与总经理聊了一会儿便笑着转过身来告诉我们:“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是为了保护出入银行的顾客,保证他们不被摄人镜头。”
初一听有点吃惊,但不到几秒钟便立即领悟,领悟了在拒绝背后那张严密的逻辑网络。
按照西方法律观念,个人财产的提存往来是一个人的重要隐私,但是,人们不乐意在隐私受到侵犯之后再谋求法律保护,而是希望提存往来的一切环节都能拒绝被侵犯的可能。正是这种希望,构成了现代金融业的信誉基座,也成为同行业之间的竞争平台。小小的卢森堡能在三四十年内快速发展成一个举世瞩目的金融王国,也与它严密的银行保密法规有关。
卢森堡银行向各国客户许诺,一切客户的资料不仅对他人保密,而且也对国家机构保密,即便国家财政机关也不能以征税的目的了解客户的情况。除了刑事诉讼,银行拒绝在民事诉讼中出面作证。银行如果违反了这些规定,反而要承担刑事责任。
这就明白了,卢森堡银行为什么要如此严密地提防自己的客户进入别人的摄像镜头。
好像做得有点过火,而且现在已有很多微型摄影设备可以不被发觉,但他们从职员到总经理这种以双手阻拦摄像机的大幅度动作其实已经超越实际功能,变成一种表述现代金融逻辑的动作性宣言。
我觉得,这样的小事,触及了欧洲文明的经络系统,蕴藏着人身权、私有财产权等一系列社会大原则,只要一着破损就会全局震动,因此他们小心翼翼地来设置种种禁忌。
这种禁忌最通俗地表现在交通规则上,在我们中国也已逐渐普及。但是,蕴藏在交通规则背后的逻辑,我们却未必能领会。
很多人认为遵守交通规则一是为了人身安全,二是为了交通畅达,还会有别的什么逻辑呢?有一天我和一位德国学人在斯图加特的一个路口等红灯,顺便说起,在这人口稀疏、交通冷清的城市,极目左右都没有车辆的影子,即便冲着红灯直穿过去也没有任何危险,但人们还是规规矩矩地等着,从社会学的角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