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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马-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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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厨房呢,干什么?”伊姑娘端着托盘,笑着问。她的头发还没梳好,乱蓬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着。“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给灌醉了!”伊牧师眼睛乱动,因为没戴着眼镜,眼珠不知道往那儿瞧才对。

伊姑娘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我用尽了心血劝他信了教,现在叫亚力山大给一扫而光弄得干干净净!”他又不说了,眼睛钉着她。

她又笑了笑——其实只是她嘴唇儿动了动,可是笑的意思满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帮助我,凯?”

伊姑娘把托盘又放下,坐在父亲的床边儿上,轻轻拍着他的手。

“我帮助你,父亲!我永远帮助你!可是,何必跟母亲闹气呢?以后遇见亚力山大舅舅的时候,跟他说一声儿好了!”“他不听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师自己也纳闷:今天说话怎么这样有力气呢:“非你妈跟他说不可;我不跟她闹,她不肯和他说!”他说完自己有点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见父亲的鼻子伸出多远,脑筋也蹦着,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说:“先养病吧,父亲,过两天再说。”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说,没有取胜的拿手;继而又怕叫女儿看破,赶紧说:“我不怕她!我是家长!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亲说,你信任我,是不是,父亲!”

伊牧师没言语,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挂着的鸡蛋黄儿。——嘴要是小一点颇象刚出窝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亲!”凯萨林又把托盘拿起来。“够了!跟你妈去说!听见没有?”伊牧师明知道自己有点碎嘴子,病人吗,当然如此!“跟你妈去说!”“是了,我就去说!”伊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托着盘子轻轻走出去了。

“好,你去说!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儿出去以后,伊牧师向自己发横:“她?啊!

忘了告诉凯萨林把烟袋递给我了!“他欠起身来看了看,看不见烟袋在那块儿。”对了,亚力山大那天给我一支吕宋还没抽呢。亚力山大!吕宋!想起他就生气!“

吃过午饭,母女正谈马先生的醉事,保罗回来了。他有二十四五岁,比他母亲个子还高。一脑袋稀黄头发,分得整齐,梳得亮。两只黄眼珠发着光往四下里转,可是不一定要看什么。上身穿着件天蓝的褂子,下边一条法兰绒的宽腿裤子。软领子,系着一条红黄道儿的领带。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好象长在那块了。嘴里叼着小烟袋,烟早就灭了。

进了门,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来,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跟他母亲和姐姐大咧咧的亲了个嘴。

“保罗,你都干吗来着,这些天?”伊太太看见儿子回来,脸上的干肉颇有点发红的趋势,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罢咧。”保罗坐下,把烟袋又送回嘴里去,手又插在?铮友婪?儿挤出这几个字。

伊太太乐了。大丈夫吗,说话越简单越表示出男性来。本来吗,几个青年小伙子到野地扎帐棚玩几天,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是那些事罢咧!

“母亲,你回来跟父亲说说得了,他不舒服,脾气不好。”凯萨林想把那件事结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么事?”保罗象审判官似的问他姐姐。

“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凯萨林回答。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保罗的鼻子中间皱起一层没秩序的纹儿来。

“我请他们吃饭,马先生和亚力山大一齐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凯萨林一眼。

“告诉父亲,别再叫他们来,没事叫中国人往家里跑,不是什么体面事!”保罗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着了。“呕,保罗,别那么说呀!咱们是真正基督徒,跟别人——,你舅舅请老马喝了点——”

“全喝醉了?”

“亚力山大没有,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业力山大有根,我爱这老头子,他行!”保罗把烟袋(又灭了)拔出来,搁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回头向他姐姐说:“老姑娘,这回又帮助中国人说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们,中国人!你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用小泥弹打中国人的脑袋,打得他们乱叫!”

“我不记得了!”凯萨林很冷静的说。

冷不防,屋门开了,伊牧师披着长袍子,象个不害人的鬼,进来了。

“你快回去!刚好一点,我不许你下来!”伊太太把他拦住。

伊牧师看了他儿子一眼。

“哈喽!老朋友!你又着了凉?快睡觉去!来,我背着你。”

保罗说完,扔下烟袋,连拉带扯把父亲弄到楼上去了。

伊牧师一肚子气,没得发散,倒叫儿子抬回来,气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亚力山大给的那支吕宋烟一气抽完,一边抽烟,一边骂亚力山大。

城市生活发展到英国这样,时间是拿金子计算的:白费一刻钟的工夫,便是丢了,说,一块钱吧。除了有金山银海的人们,敢把时间随便消磨在跳舞,看戏,吃饭,请客,说废话,传布谣言,打猎,游泳,生病;其余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时辰钟一对一步的走,在极忙极乱极吵的社会背后,站着个极冷酷极有规律的小东西——钟摆!人们的交际来往叫“时间经济”给减去好大一些,于是“电话”和“写信”成了文明人的两件宝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给她写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着给黑太太在电话上道了谢,忙!

马老先生常纳闷: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着家儿拍门;那儿来的这么多的信呢?温都太太几乎每天晚上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写信;给谁写呢?有什么可写的呢?他有点怀疑,也不由的有点醋劲儿:她,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怪好看的;可是,决不是给他写信!外国娘们都有野——!马老先生说不清自己是否和她发生了恋爱,只是一看见她给人家写信,心里便有点发酸,奇怪!

温都太太,自从马家父子来了以后,确是多用了许多邮票:家里住着两个中国人,不好意思请亲戚朋友来喝茶吃饭;让亲友跟二马一块吃吧?对不起亲友,叫客人和一对中国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马单吃吧?又太麻烦;自然二马不在乎在那儿吃饭,可是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累呢!算了吧,给他们写信问好,又省事,又四面讨好。况且,在马家父子来了以后,她确是请过两回客,人家不来!她在回信里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我们肯跟两个中国人一块吃饭吗!”自然信里没有写得这么直率不客气,可是她,又不是个傻子,难道看不出来吗!因为这个,她每逢写信差不多就想到:玛力说的一点不假,不该把房租给两个中国人!

玛力其实一点影响没受,天天有男朋友来找她,一块出去玩。我,温都太太叫着自己,可苦了:不请人家来吃饭,怎好去吃人家的;没有交际!为两个中国人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不由的掉了一对小圆泪珠!可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又没有大错处;况且他们给的房钱比别人多!写信吧,没法,皱着眉头写!

早饭以前,玛力挠着短头发先去看有信没有。两封:一封是煤气公司的账条子,一封是由乡下来的。

“妈,多瑞姑姑的信,看这个小信封!”

温都太太正做早饭,腾不下手来,叫玛力给她念。玛力用小刀把信封裁开:

“亲爱的温都,

谢谢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伦敦去,真是对不起!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真的吗?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玛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气:“得,妈!她不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看出来没有?妈!”

“她来,我们去歇夏;她不来,我们也得去歇夏!”温都太太把鸡蛋倒在锅里,油往外一溅,把小白腕子烫了一点:“Damn!”

早饭做好,温都太太把马老先生的放在托盘里,给他送上楼去。马老?壬淖砭⒃?已过去了,脑门上的那块伤也好了;可是醉后的反动,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点钟不起来,早饭也在床上吃。她端着托盘,刚一出厨房的门,拿破仑恰巧从后院运动回来;它冷不防往上一扑,她腿一软,坐在门儿里边了,托盘从“四平调”改成“倒板”,哗啦!摊鸡子全贴在地毯上,面包正打拿破仑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闻了闻面包,知道不是事,夹着尾巴,两眼溜球着又上后院去了。

“妈!怎么啦?”玛力把母亲搀起来,扶着她问:“怎么啦?妈!”

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

AK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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