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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绝秦书-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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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冒犯了,大头脸色铁青地说。
  你说,你说嘛!周克文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而且还不是好事。
  你老二专门挑拨人家离婚呢,单眼媳妇就是让他挑拨跑了!大头红脖子涨脸地说,唾沫星都溅在了周克文脸上了。
  你说啥呢?周克文也生气了,我娃能做这种缺德事?他指着大头说,你一把年纪了不能乱嚼舌头。
  旁边的人给大头帮腔说,老十三没胡说,就是这么回事。
  大头把他儿子叫到周克文跟前说,娃,你给你族长伯把夜校的事说一说。
  单眼把那天晚上的课程加油添醋地学说了一遍,周克文听了当下脸就气得煞白,一脚把自己的饭碗踢翻了,骂道,这驴日的!
  大头说,你是族长么,你满口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的,你儿子就干这事?
  周克文不搭话,扭过身子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周克文奔过去就要扇儿子巴掌,却被周梁氏挡住了,她说这死老汉,你疯了!
  周立功躲过巴掌,生气地质问他爹,你是咋啦?他长这么大他爹从没有打过他,今天这老汉是吃炸药了!
  周克文吆喝道,你还有脸问!你在夜校都给人讲啥了?
  周立功明白了他爹发火的原因了。他预计着会有麻烦事,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既然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现在也就不怎么慌张。他平静地对他爹说,没有讲什么啊,就是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嘛。
  放屁!周克文骂道,那都是胡说八道,是洋鬼子祸害人的东西,老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
  周立功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老古董不放。就说这包办婚姻吧,害了多少人!
  周克文说,包办婚姻咋了?婚姻是合两姓之好,牵连着两个家族,这是大事,岂能由得娃娃们自己胡来?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妈就是包办的,咋样?不是很好嘛。咱村人十有八九都是包办的,你叫人家都散伙?
  周梁氏也对儿子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挑拨人离婚的事咱不能干,那会引起公愤的。
  周立功说,你们这都是凭空瞎猜,我挑拨谁了?
  你还嘴硬,周克文说,单眼媳妇为啥跑了?
  她为啥跑了我咋知道?周立功说,这得问她自己,还要问单眼。
  可单眼他爹一口咬定是你干的!周克文说。
  我找他对质去!周立功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咋对?周克文说,你已经讲过婚姻自主了,别人赖都会赖到你头上。你犯众怒了,你出去村里人唾沫都会把你淹死!
  他们都骂我就说明我的宣传有效果,周立功自豪地说,唾沫把我淹死我也认了。
  这么说你还不悔过?周克文气得满脸乌青,问他儿子,你还要一条道走到黑?
  那当然,周立功说,移风易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回家来就是干这件事的。
  我叫你干!周克文拔腿就往外走,周梁氏气得骂儿子,你这个犟驴,看你把你爹气的。她颠着小脚赶紧在后面追,问老汉,你干啥去呀?可不能气糊涂了干傻事啊。
  周克文不回答,几乎是半跑着往前奔。周立功也赶紧跟上去,他也怕他爹有啥闪失。
  他们没想到周克文气呼呼地奔到了周家祠堂,他一进门就把夜校的黑板掀翻了,再把桌子上放的书本粉笔等一呼啦揽在自己的衣襟里,兜到外面倒在了粪堆上。
  周立功看见了赶紧去抢救,没料到他爹把祠堂的门咣当一声锁上了。
  我叫你再满嘴喷粪!周克文狠狠地说。


第二十二节
  周立功坐在塬边上,失神地望着塬下。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周立功都会跑到黄龙塬上来平息自己的心情。塬下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秦川道,川道里的庄稼蓬蓬勃勃,像洪水一样高涨,把黄龙塬都淹了一截。这么好的长势预兆着夏季的好收成,农民一年的辛劳该有丰硕的回报了。
  可这景象却让周立功很难受。他也忙碌了差不多一年了,自己的收成又在哪里呢?说起来实在惭愧,除了办夜校教大家识字这件事还算有点儿眉目外,乡村改造计划的其他项目,比如卫生保健、组织合作社、移风易俗等,这些凡是涉及公摊钱物或者改变老习惯的,一概推行不开。就夜校识字这件事现在也让他爹给砸了,他简直输得一干二净。
  关闭夜校这件事对周立功打击太大了。他伤心的不光是夜校办不成,更痛心自己的无能。他把他爹没办法!一个立志改造旧乡村的人连亲爹都改造不了,你还能改造谁呢?别人谁还能相信你的宣传?如果他爹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没知识没文化,怎么讲道理都听不懂,那也罢了。可他爹不是,老汉是方圆百里最有学问的秀才,也是全村人崇敬的公道人,县乡公祭要请他撰写祭文,村里有纠纷都请他去排解。就这样一个学识渊博又通情达理的人,自己却不能说服他,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不能说服他爹,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自己没有把道理讲充分,这需要耐心,他相信火候到牛肉烂,只要他反复跟他爹磨,总有磨下的时候,就像去年弃大烟种棉花,他爹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周立功最怕的是另一种情况,他把道理都讲尽了,却说不倒他爹。就像婚姻自主这事,他爹反对的说辞一套一套的,既引经据典,又拿出眼前脚下本乡本土的实例,让他理屈词穷,只能拿大道理去应付,显得不是对手。每当这种时候周立功就不免有些犹豫,是我的大道理错了呢,还是这些大道理离乡村的现实太远了?不过这种犹豫只是一闪念,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怀疑。这些大道理是他追求多年才获得的,并且有老师在河北献县的成功范例做支持,绝对没有问题。这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在这一点上动摇了,他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那他根本就没有信心和力量在乡村待下去了!
  如果大道理没有错,那错的只能是他自己,归根结底是他的本事不到家。
  唉——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甭发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周立功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引娃。她就蹲在自己身后,手里托着一双鞋。引娃对他说,你尻子抬一下,把这个垫上,地下潮,坐久了会受凉。
  周立功看见引娃赤着双脚,赶紧说,你把鞋穿上,小心脚扎破了。引娃笑着说,我这脚是铁板脚,早就磨得硬邦邦的,不要说草刺,锥子也扎不透。
  周立功问她啥时候到塬顶上来的,引娃说,我上来有一会儿了,是到塬上来割猪草的。
  周立功看了看她提的襻笼,里面除了一把镰刀,一根草都没有。心想,到底还是我的尾巴,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总能找机会跟上我。引娃说,我还没来得及割呢,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崖边发愣,怕你有啥想不开,就在你身后给你做伴呢。
  周立功确实是在发愣,而且还愣得瓷实,根本没有觉察到有人护着他。引娃看见周立功专注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啥大事情呢,不敢打搅他,只是傻傻地把鞋拿在手上,等待周立功挪动屁股时伺机塞在他尻子底下。关中农民有这种习俗,坐在地下时往往会脱下自己的鞋子垫在屁股下面,这样既防潮又隔凉。可周立功坐得太踏实了,他一动不动像泥塑的一样,引娃不得不打搅他了,坐的时间长了恐怕真的要得病了。
  不要再坐了,地下凉。引娃说。
  周立功看着赤脚蹲在地上的引娃,心里一阵感动。他赶紧从地上往起站,可腿曲得太久了有些麻痹,一下子竟站不起来。引娃撇掉鞋过来拉周立功,把他拉了起来。
  引娃问周立功,二哥,啥事嘛,唉声叹气的?
  周立功给她讲了他爹关闭夜校的事,说那个老顽固把祠堂门锁了,钥匙拿走了,咱们没地方办夜校了。
  引娃说,你甭急,咱们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我爹脾气犟得很。周立功沮丧地说。
  引娃说,正是大伯脾气犟,要面子,你才不能跟他顶牛。
  那你叫我跟他认错去?周立功说,咱根本就没错嘛。
  咱是没错,不过说个软话也不等于认错。引娃说,有时要办事就得说软话,何况你是跟大伯说的,又不是对外人,不丢脸。咱先把大伯哄转了,开了祠堂门,别的好说。
  别的咋好说?周立功问。
  引娃说,咱接着办夜校么。
  周立功摇摇头说,我爹不傻,你能哄了他?你要是再办夜校他会来听课的,你一宣传新思想,他立马又给你关了!
  那你非要谝传你那新思想吗?引娃不解。她只知道办夜校好耍,一大帮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顺便认几个字也不错,至于夜校该讲啥她觉得都无所谓。
  引娃的话让周立功哭笑不得。首先她把宣传说成了谝传,这虽然是一字之差,意思却完全弄反了。谝传是关中方言,闲谈的意思,宣传怎么可能是谝传呢?其次是她不理解他所做工作的意义,恐怕只把他当成了娃娃王了,组织夜校纯粹是为了让大伙好玩儿。引娃算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了,她对他的认识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提了。这让周立功心凉,更印证了他前面的感觉:他在这里的辛苦算是瞎忙活了!可是尽管这样周立功还是不愿放弃,他知道开启民智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了,农村又是愚民最集中的地方,他离开北京回乡时,恩师晏阳初就告诫他做事要有耐心。相比起恩师他们在河北几次被农民打跑的遭遇,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还不算太糟,起码村里人还能容纳他。或许再坚持一阵,情况就会有所改观,如果他现在放弃了,那他前面的所有工作真是白做了!
  可是他做的这些事又不是一两句话能给引娃说清楚的,所以他只能简单地回答她,是的,办夜校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新思想。他特别咬重了宣传二字的读音。
  引娃虽然不完全理解周立功,可她认一个死理,那就是:只要是她立功哥做的那就一定是对的,她理应无条件地支持他。她想了想说,那咱就变个花样谝传嘛,不让他老人家抓住把柄。
  周立功忍无可忍了,他纠正引娃说,是宣传不是谝传。你说说,能变个什么花样宣传呢?
  引娃说,甭急么,咱两个一起想。
  想了一阵,还是引娃先开口了。她说,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咱唱戏。
  唱戏?周立功觉得莫名其妙。
  对,唱戏。引娃说,唱戏就是给人讲道理的,咱农民的道理都是从戏里学来的。就比如这婚姻自主吧,秦腔戏里就有念叨的,像《西厢记》《五典坡》《杨门女将》都是的。
  对啊!周立功觉得有道理。他记得小时候他爹带他去看戏,看《风波亭》就让他学岳飞当忠臣,看《三娘教子》就要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乡村,就忘了戏曲对下层民众的教化作用。他对引娃说,好妹子,你这主意好!
  到底是妹子好,还是主意好?引娃故意问。
  都好,都好!周立功笑着说,一扫刚才的愁容。
  不光是主意好,时机也选得好!引娃受了周立功的夸奖,越发得意地说,端午节眼看到了,咱就说给端午节排戏,要用祠堂做场地,大伯肯定会答应的。
  端午节真要唱戏吗?周立功问,我以前怎么只见过耍社火,没有见过唱戏?
  引娃说,端午节是大节,外村都唱戏的,咱村以前没有人张罗,所以没有唱过,今年你张罗,咱们唱,还要跟外村比赛呢!
  周立功一拍大腿说,好,咱就这么干。我爹是族长,这演戏是给全村人造福呢,还关系到周家寨的脸面,他没理由拦着。
  大伯也是个戏迷呢,他铁定支持。引娃说。
  周立功说,不过咱要唱就唱新戏,老戏怎么说都有封建糟粕,唱了会害人。
  新戏是啥戏呀?引娃不解。
  周立功说,文明戏!
  啥是文明戏呀?引娃更糊涂了。
  周立功说,文明戏就是话剧,只说不唱,到排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唱那还叫戏吗?引娃嘟囔着。
  周立功这么对他爹一说,周克文果然就同意了,不但同意了,而且还叮咛说,一定要好好排练,到时候拉出去跟外村唱对台戏,长一长咱周家寨的威风。
  有了场地,周立功立即开始准备剧目。大学里他是参加过剧社的,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参演的剧目,最后选定了田汉的《获虎之夜》。这出戏写的是乡下的事情,又是批判包办婚姻的,很切合周家寨的现实。不过这剧名得改一改,太文气也太拗口了,没文化的人不好理解,不如叫《仙姑岭》通俗,因为戏里的故事就发生在仙姑岭。
  一听说村里要排戏,大家伙呼啦一下全拥到了祠堂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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