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摇晃的中国-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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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人,都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孙文派来的,伸手管都督要官,不给,就拔出手枪拍桌子。更可怕的是,自打洪江会下山之后,这些江湖好汉,就在南昌城胡作非为。讨一个头衔,就自称师长旅长,成群结队,背着大刀,头扎英雄结,招摇过市,公开开赌,寻衅闹事,甚至打家劫舍。面对混乱,吴介璋束手无策,大体上管不了。
管不了事的都督,很快就成了野心家觊觎的对象。很快一封“公函”来到了都督的桌子上,“公函”是一个命令,上面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孙汶章”,即孙汶之印的意思。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兹委派彭程万为江西大都督。”随函还有一封也不知给谁的信:“孙文黄兴已在海外开会,公举广信府贵溪县彭程万摄理赣军都督,诚恐军民不肯承认,已派敢死队一百人进城,预备施放炸弹。”显然,这个命令是假的,假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因为只有在清朝通缉令上,孙文才被污蔑性地写成孙汶,加上三点水,意思就是说孙文是江洋大盗。真的孙文,怎么可能自称孙汶呢?信更是假的,孙文再不堪,也不至于为了某人当都督,要派人扔炸弹做威胁的。可是,当时的都督吴介璋却不明里就,他此前不过是个清朝新军的军官,根本不知道孙文的名字到底是文还是汶,也没有心思去辨别真假。这个被人推上来的傀儡都督,其实做得也不舒服,加上还有敢死队炸弹的威胁,正好就此下台。于是,他就真的把彭程万找来做了都督,自己让位走人。
当然,写这封敲诈信的人,不是彭程万,他们推出彭程万,不过是想顶一个更加懦弱的人在上面,好为所欲为。彭程万革命前,只是个小小的测绘学堂的监督,既无名气,也无魄力。做了都督,在人前讲话都浑身发颤。做了不到一个月,无论如何做不下去了,接任者是九江都督马毓宝。江西不到两月,换了三个都督。事情到此,还没算完。因为这个马毓宝革命前也不是革命党,当然也没有立宪党人的后台,所以,位置也不稳。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真命天子”,老资格的革命党人李烈钧。李烈钧是日本士官生,在日本时即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一直在云南讲武堂做教官,武昌起义前,奉命参加永平秋操,半道闻听革命,改道南下。先在马毓宝那里做参谋长,然后去了一趟武昌,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三挺马克沁机枪,其中有一挺还是打不响的。他用这三挺机枪,成立了一个机枪营。当时机枪还是个稀罕玩意,江西很落后,人们没见过这东西。李烈钧就凭着这三挺机枪,做了都督,也用机枪,整顿秩序。上任不久,公开抓了一些为非作歹的洪江会头子,他是正牌的革命党,不怕这些会党,公审之后,用机枪执行枪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犯打成了筛子,让江西老表们领教了机枪的厉害。然后把两挺机枪架在都督府门口,一挺是好的,一挺是打不响的,但唬人足够了。那些想要争位的人,即使不怕李烈钧,也怕机枪,一时间销声匿迹。
就这样,李烈钧这个都督坐稳了,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地位。江西的秩序,也开始恢复,军队也得到了整顿。袁世凯上台之后,革命党人做都督的省份,江西是地位最稳固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二次革命,唯独江西的抵抗,才像个样子。这一切,追根溯源,亏了那几挺破机枪。
【湖南:白条儿封官记】
滥封官爵的事儿,在古代并不稀罕。凡是到了王朝末年,规矩坏了,皇帝一门心思想着为自己的小家弄钱,最好的办法,就是私卖官爵。说是私卖,有点不确切,因为中国古代的帝制国家,皇帝好比是董事长,所有官员,都像是他聘的雇员,按期领工资的。所以,他要想把官爵给谁,理论上没有问题。但是,在古代,“家天下”这个概念,多少有点犯忌。真要是把话挑明了,士大夫们兴许就不给皇帝卖命了,同时,皇帝的合法性也会因此而被削弱。所以,明智一点的皇帝,都说要跟士大夫共天下。而士大夫也往往以主流意识形态阐释者的面目出现,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在为天下人的天下做事,修齐治平。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不经过官僚机器的手续,擅自封官拜爵,才被人们视为走后门。
东汉末年的官衔是可以买的,但资源有限,因为皇帝能掌控的,就是一些州刺史和郡太守。大卖的是爵位,这个玩意,理论上想卖多少,就可以卖多少。因此,皇帝和宦官合伙的买卖,主要经营项目是这个。卖到最后,关内侯,滥羊头,封爵的帽饰貂尾都不够了,只好拿狗尾巴来对付,于是给汉语贡献了一个成语:狗尾续貂。到了唐朝,官职都在中央政府手里控制,所以,皇帝谋私,就直接卖官。不经政事堂,斜封,封一些白板官儿。中国最后一个王朝清朝官爵之滥,是因为捐班。只是捐班的出现,不是皇帝个人意志,而成为国家为了解决财政困难的一种办法。官滥到最后,官衔和官缺(职位)需要分开来卖,一个官职,后面有一大堆排队候缺的。
滥封官是一种王朝弊病,确切地说,是王朝末世病,革命党人之所以搞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革这种弊病的命。然而,在辛亥革命中,独立各省,只要是革命党人说了算,滥封官的现象,都很严重。滥封官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酬功,即使被封的人,其实没什么功劳可言。江西独立之后,师长旅长,满地都是。还可以说是因为都督不是革命党,架不住号称革命党的会党人士的要挟。但是,湖南独立之后,都督和副都督都是革命党,但封官封的,居然比江西还滥。
湖南的独立,几乎没怎么动枪炮,巡抚余诚格溜了,只杀了一个并没有抵抗的巡防营统领黄忠浩。要说功劳,其实大家都没什么,但是大家讨论的时候,都说的是历史功绩。焦达峰做都督,本来有点勉强,但是大人物都没到场,也就是他了。不过,混迹于新军和会党的陈作新做副都督,就更勉强,据说此公人品人缘都不怎么样,一个副都督是他自己硬要的。焦、陈二人能做都督,别人为何不能?自打新政府开张,哥老会、巡防营还有新军的官迷们,陆陆续续就都来了。个个都说自己功劳大,资格老,要官,要钱。不给就大叫,拔枪,抡刀。都督府每天要开四百席,流水地吃,不舍昼夜。焦达峰当时才二十五岁,长期在哥老会里混,完全不明白官场的规矩。他和陈作新两个,每人身上斜披一个白带子,上面写着“正都督”、“副都督”,下面盖着都督府的大印。所有的官员,都跟他们一样,斜披着白带子,上书官衔。正经的官服还来不及定做,先把官瘾过了再说、自己过瘾,帮里弟兄当然也得同享福。凡是来求官的,也一律发条白带子,由书记官写上官衔,斜披上就好。后来人越来越多,书记官忙不过来,就弄些白带子盖好印,挂在那里,谁来了,要什么官自己写。官衔写的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反正来的人,觉得官怎么大,就怎么写。光要官不算,有人还要钱,宣称自己要招多少人马,就支一笔钱走。你说能招一标,那好,标统,他说能招一协,那好,协统。钱刚支走,转天还来要。会计问他要花费的明细账,他说,我们办大事的,算什么细账!不给,就大闹,拔出指挥刀来,到处乱砍。那一阵,长沙唯一一个卖指挥刀的店铺,存货全都卖完了,满大街的人,都挂着指挥刀。好些标统和协统,司令部门口,只有两个兵,雇来站岗的,枪也许还是借来的。原本,湖南的新军,只有一个协(旅),但革命后,不知多了几个协,连镇(师)都出来了。到底有多少兵,作为都督的焦达峰,肯定心里没数。在大肆扩军中,当时还是个中学生的毛泽东,也加入新军,做了一名士兵。一个月领七元军饷,两元伙食,再加上点零钱买水,剩下的全部买了书。他当了半年兵,一枪没放,一仗没打。这样庞大的军队,众多的军官,别的不说,单军费一项,独立后的军政府,半年功夫,就把原来湖南多少年攒的钱,都花光了。
焦达峰和陈作新的这种做派,其实是江湖好汉的风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做了皇帝,弟兄们都得有个官儿当当。义气是够义气,但就是皇帝也不能这么做。革命党人为了快速见效,联合会党,但每每不是革命党影响了会党,而是会党左右了革命党。会党革命,就是打江山坐江山,进城来享福的。一来二去,革命党人自己也对革命的理想、民主共和的追求,不甚了了起来,打下了江山,就急于品尝革命果实——跟兄弟们一起分享。据时人记载,焦达峰和陈作新两人,每日在都督府的工作,除了封官,就是忙活赶制自己的都督制服,还好,制服居然在他们被刺杀前赶了出来。可惜,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焦达峰遗像,似乎并没有身着都督军服少年英雄的样子。尽管我们对这二人的死,十分同情,但也不得不说,这个样子做都督,的确做不长的。
【山东:艺人活演“打登州”】
“打登州”是一出戏,京剧界常演的戏目,很平常的说唐故事,说的是瓦岗寨的一干强人,在上山之前,起哄架秧子攻打登州的故事。这是人们编出来的戏文,不是历史实有的真事。但是,在辛亥革命中,戏剧界中人还真的上演了一出“打登州”,不在戏台,真刀实枪地在登州地界上,拿下了登州。此前,只听说上海伶界的新派人物夏月珊、夏月润兄弟和潘月樵,参与了革命党人攻打江南制造局,但这种参与,大体属于帮忙起哄性质。而拿下登州,却完全是艺人们一手包办,不能说不是一件奇事。
虽然说,艺人经常会对当政者有一点讽刺挖苦,官员自不必说,即使是皇帝,也每每会被嘲讽一两下的。但是,这种挖苦嘲讽,一般都是借前朝说事,断然没有人敢拿当朝的要人公然开涮的。京剧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清朝皇家特别的看顾,所以,在戏剧界京剧为老大之后,整个伶界对于政府,总基调是支持的。京剧一些头面人物,跟王公贵族,达官贵人的关系,好到了发腻的程度,即使不讲政治倾向,单论个人感情,他们也向着贵人。西太后这个人,自打戊戌之后,知识界无论立宪派还是革命派,人人痛恨,但是,京剧界却总是感念老佛爷的好——老佛爷也的确对他们好,没有老佛爷,京剧决定没有后来国粹的地位。当年京剧《法门寺》,骨子里就是给老佛爷编,给老佛爷演的,戏里不仅太后圣明,连太监都是好人——连太后身边的红人李莲英一并给捧了。更早一点,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虽然天下大半都不姓爱新觉罗了。但京剧演员们,却一门心思支持朝廷。当初有出挺红的戏《铁公鸡》,演的就是清军打太平军的事。
艺人一般没有什么政治立场,即使有点民族立场,也多半来自于戏剧。但他们有道德情感,这种道德情感,往往跟政治没有太多的关系。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知恩图报。像革命党人那样,把私人恩怨和国家利益截然分开,像徐锡麟那样,可以对给自己有恩的人开枪的事,艺人是干不出来的。从自身利益来讲,唱戏这种“开口饭”,只有在政局稳定,政府支持的情况下,才能吃的好。大乱到来的时候,人们逃命都来不及,谁还去听戏呢?所以,艺人支持政府,似乎是天经地义。不过,晚清的中国,是个赶上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地方。外国人来了,洋玩意来了,中国人变了,尤其是知识界变了。不仅读书人下海唱戏了,而且还有了外面传来的文明戏。在变化中,还出现了上海这种华洋杂处的地方,不追求时髦就没法活的所在,即使是唱京戏,也得有点新玩意。搭上实景,玩点花活儿。参与攻打制造局的潘月樵和夏氏兄弟,就是唱新戏的艺人。潘月樵演戏,特喜欢在戏中插入充满新词的演说,尽管跟剧情毫不相干,但观众每每欢呼拍手。在上海这个地方,革命一起来,就成了时髦,报馆都不能报革命失利的消息,一报,准挨砖头。所以,有艺人参与革命,也正常。潘月樵死后的碑文曰:攻打制造局之役,“秋风凄雨之中,单骑疾驰,首敢死队,次先锋队……四警察队,五商团队,都三千人,君为之帅,抵制造局。重门加键,屹若长城,引满列戎,俨然大敌。门者多湖湘子弟,君排众直前,晓以大义,咸感重而泣。”还说,绕到制造局后面放火,也是潘月樵干的。凡写碑文,也许有点夸张,但人家的确是参加了,也是事实。
比潘月樵更热心革命的艺人,也是有的,他们打下了登州。打登州的艺人,是演文明戏的。所谓的文明戏,有点类似现在的话剧,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