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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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项最难堪。手里没有多少钱了。打电向家里要,即使不算丢人,可是缓不济急。自己的工作是顶着焦委员的名去和阔人们交往,大概不能坐人力车去吧?总得租部汽车;济南的汽车当然没有上海那么方便公道。即使汽车没有必要,请客总是免不掉的。要专是吃顿饭还好办,既是富豪们,说不定还要闹酒,叫条子,这可就没有限制了!低级,瞎闹,这些事;可是社会是这样的社会,谁能去单人匹马的改造呢?先不问这合理不合理吧,既来之则安之,干什么说什么。钱在哪儿呢?去借,没有地方;即使打听到此地有熟人,也不能一见面就开口借钱,不能;被人家传说出去,文博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那才好听!
想到这里,他真要转回北平或上海去,教几点钟书,作个洋行的办事员,都好吧,总比这个罪好受!这完全是扎空枪,扎不着什么,大概连枪也得丢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英雄啊!
没法子决定,他很想去占一课,或相相面,自己没法打主意了。可笑,一个美国博士去算卦相面;可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决定一切。生命既不按着正轨走,有博士学位的并不能一帆风顺的有合适的工作与报酬,那么用占课相面来决定去取,也就无所不可了;盲目的社会才有迷信的博士,哼!
老楚打来一壶开水,并没擦擦或涮涮碗,给文博文满满的倒了一杯,两个极黑的手指捏着杯沿,放在博士的面前,水上浮着个很古老的茶叶棍儿。
“老楚,”文博士不敢再看那杯开水,从袋中掏出张行李票来:“上车站取行李,会不会?”
“说不上喤!”
“好!”文博士猛的立起来。“打扫打扫这两间屋子会不会?说得上说不上?”
“没笤帚簸箕耶!”
“嘿!”文博士象忽然被什么毒虫叮了一口似的,蹿了出去。跑到门口,他又猛的一收步,象在体育馆里打篮球那种收步的样式:“老楚!老楚!唐先生在哪儿住?”老楚一点也没着急,无精打采的走出来:“啥?啊,唐老爷,俺领你去。俺认识那个地方;地名,说不上!不是给钱的那个唐老爷?是呀,地名说不上呢!”
文博士一声没再出,一边走一边心中转着这句话: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好象是初学戏的小孩那样翻来覆去的念道一句戏词。出门不远,看见了些水,他不知道那是大明湖;水挡住去路,他就向南走去;好歹的撞吧,不愿和中国人们打听地方,中国人!再说,在美国纽约、芝加哥那么大的地方,都没走迷了过,何况这小小的济南,不打听。果然,不大会儿,被他找到了院西大街。街上没有高楼,没有先施公司那样的大铺户,没有鲜明惹人注意的广告牌与货物,没有秩序。车挤着车,人挤着人,只见各种的车轮,各种的鞋,在那窄小的街上乱动乱挤,象些不规则的军队拔营似的,连声响都没有一定的律动。那些老式的铺户,在大路两旁呆呆的立着,好似专为接受街上的灰尘,别无作用。这种杂乱而又呆死的气象,使人烦躁,失望,迷乱,文博士没心去看什么,只象逃难似的在车马行人的间隙里挤,小车子木轮吱吱的响声,教他头疼。只看了西门一眼,他觉得恶心。
来到西门大街的桥上,看着那道清浅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静了一些。河不算窄,清凉的水活泼泼的往北流,把那些极厚极绿的水藻冲得象一束束的绿带,油汪汪的,尖端随着水流翻上翻下,有时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么拥挤污浊,中间流着这道清水,桥上的空气使人忽然觉得凉了许多,心中忽然镇静一下,象嘈杂胡乱的梦中,忽然看见一道光亮,文博士舍不得再走了。在桥边立了会儿,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悲哀,一种冷静的不平。他以为这条水似乎不应在这个环境中流荡,正如同自己不应当在这个破桥上立着。立了一会儿,因为猜想河水的来源,他想起趵突泉来。是的,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也想起,刚才由会里出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这两个名胜,他都听人提到过。刚才没顾得看湖,现在先看看这个名泉吧。
三绕两绕,他绕到了趵突泉,中国称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这样赞美。三个大泉,有海碗那么粗细,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动得半池的清水都荡漾波动,水藻随着上下起伏,散碎的荡成一池绿影。池边还有多少多少小泉,静静的喷吐一串串的小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倾斜下去,可也滚到水面,象斜放着一条水银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着旁边另一串较小的水珠,一同上来,一大一细,一先一后,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无数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听着大泉的喷吐震荡,目看着小泉的递送起灭,文博士暂时忘了一切,仿佛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了。忽然闻到一股大葱味,一回头,好几个乡下大汉立在他身后,张着嘴,也在这儿看泉水。文博士刚忘了一切,马上又想起天大的烦恼。中国人,都是你们中国人!中国够多么富,多么好;看这个泉,在美国也没有看见过;再看这些人,多么蠢,多么臭;中国都坏在中国人手里!他舍不得这片水,但是不能再与这群人立在一块儿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们都打开,他可以自在的欣赏一会儿。
离开池畔,他简直不愿再看任何东西。那些贱劣的东洋玩具,磁器,布匹,围具;那些小脚,汗湿透了蓝布褂子的臭女人们,那些张着嘴放葱味的黄牙男子们,那些鸡鸡嘹嘹的左嗓子歌女们,那些红着脸乱喊的小贩们!他想一步迈出去,永远不再来,这不是名胜,这是丢人!
走过吕祖殿,大树下一个卦桌,坐着位很干净秀气的道士,道袍虽旧,青缎道冠可是很新,在树阴下还微微的发着点光。文博士并不想注意这个道士,可是在这些脏臭的人们中挤了这半天,忽然看见这么个干净的人,这么好看的一顶帽子,好象是个极新鲜,极难遇到的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对他一笑。文博士想起来算卦。但是不好意思过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马上必定被那些大葱国民给围上。他又真想占一卦,这个道士可爱,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课有相当的灵验。他低下头,决定还是不迷信,打算从卦桌前没事似的走过去。看见卦桌上垂着的蓝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与不迷信的争战,转而感到这个臭社会不给人半点自由,想占一课——直当是闹着玩——也得被人们围得风雨不透。正这么想,他听到:“这位先生——”语声很清亮好听,可是他不敢抬头,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动,谋事有成。应验了请再来谈!”他听明白了这些,觉得有点对不起道士,可是脚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几乎觉得中国人也并不完全讨厌,那个道士便很可爱。道士的话就更可爱。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这一行,当然有些经验,总有几分可靠。中国的老事儿有许多是合乎科学原理的,不过是没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学始,以科学终而已。再说呢,他所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两句话——婚姻动,谋事有成——居然没花卦礼而白白的得到,行,这个道士!这两句话是种鼓励,刺激,即使不灵验也没大关系,文博士需要些鼓励;况且道士的话还有灵验的可能呢!
他发了两个电报:向焦委员报告,和向家里要钱。
到车站取了行李,拉回会所,差不多已是六点钟了。吃饭,又成问题。老楚不会作饭,他每天只在街上买点锅饼,大葱,与咸菜,并不起灶。文博士把行李放在铺板上,没心程去打开,也打不起精神再出去吃饭,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老爷,”老楚在门外叫,“买个洋灯吧?”
博士没回答。
四
正是初秋的天气,济南特别的晴美,干爽;半天的晚霞,照红了千佛山。文博士在屋中生着闷气;一阵阵的微风将窗纸上的小孔当作了笛,院中还有些虫声,他不能再坐下去。出来,看着天上的晴霞,听着墙角的虫声,脸上觉到那微凉的晚风,心中舒服了一些;下午出去的时候,还觉得有点热;现在,洋服正合适。是的,中国都好,自己也没错儿,就是那群中国人没希望,老楚是他们的代表!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大的博士,就会凑在这个破院子里,有什么法子呢?再看屋里,没有洋式的玻璃窗,没有地板,没有电灯,没有钢丝的床,怎能度过一夜呢,还不用说要长久住在这里!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教老楚去买煤油灯,还得买点石灰面洒在墙根去了潮湿。自己呢,还是得出去吃饭,没有别的方法。嘱咐好了老楚,他又顺着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饭馆。路上看见好几个饭馆,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进去,大的,可以进去,可是钱又不允许。最后,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馆,门口竖着个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觉得这个还合适。馆子里一个饭客也没有,一个穿着灰白大衫的摆台的见他进来仿佛吓了一跳。桌上的台布与摆台人的衫子同色,铺中一股潮气,绝无人声。文博士的眉又拧在了一起,准知道要坏;在中国似乎应当根本不必希望什么。没看菜单,他只说了声:一份八角的。
刀叉等摆上来:盘子毛边,刀子没刃,叉子拧股着。面包的片儿不小,可是颜色发灰,象刚要冻上的豆腐;一摊儿极小的黄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着。文博士的心揪成个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汤上来了。真有牛尾,不过有点象风干过的,焦边,锈里儿,汤上起着一层白沫。文博士尝了一口,咸得杀口,没有别的好处。勉强又呷了一口,他等着下面的菜。猪排是头一个菜,文博士用刀切了半天,他越上劲,猪排也越抵抗,刀子是决不卖力气。切巴了一阵,文博士承认了失败,只检起两个小干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猪排一样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观是由肚子起一直达到心中;这就是中国人作的西餐!末了,上来一杯咖啡,颜色颇够得上红茶,味道可还赶不上白开水。文博士一言没发,付了钱,走出去。街上的灯光不少,风更凉了一些,车马行人还和白天一样的乱挤。他肚中寡寡劳劳,在灯光下,晚风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生命是一团委屈与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边上立了一会儿。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游艇静静的挤在一处,蒲苇与残荷随风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扶着棵老柳往远处看,看不见什么,只有树影星光含着一片悲意。
回到学会,他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各屋中,连院中,都是人。锣鼓响着,剧社正在排演;说笑争吵,画社正在研究讨论;还有许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可是都有说有笑;满院是人声,到处是烟气;屋子都开着门窗,灯光射到院里,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间海上一个破旧而很亮的船,船上载着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里没有灯光,好象要藏躲开似的。他叫老楚开门,老楚不知哪儿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进来,右手提着两把水壶,左手提着大小五六个报纸包儿。把水壶与纸包分送到各屋里去,他很抱歉似的忙着来开门。老楚先进去把灯点上,文博士极不愿进去,而不得不进去。屋里新洒上的石灰面和潮气裹在一处,闻着很象清洁运动期间内的公众厕所。
“倒壶水喝?”老楚格外的和气,长瘦脸上还挂了些笑容。见文博士没理他,他搭讪着说:“见了唐老爷,别说呀!俺给这行子人买东西,”他指了指院中,“他们说,到节下赏赏,上回五月节,他们都忘记了咱,俺也没说什么。去买东西,俺挡不住赚一个半个的;不够吃的!给老爷买东西,赚一个板就是屌?他们,”他又指了指外边,“都是有钱的,那唱唱儿的,那画画儿的,五毛一筒的烟,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赚他们一个半个的,不多,一个半个的;鱼子他妈还捎信来要棉裤呢!”
文博士没工夫听老楚的话,更没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帮助打开。只有一条褥,一床毛毯,他摸了摸,隔着褥子还感觉到铺板的硬棒。衣箱暂放在桌子上,把书架清楚了一下,预备放洋服裤子,和刮脸的刀与刷子什么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闹,铺板的硬棒,心中的委屈,都凑在一处,产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觉得很累,可是只一劲的打哈欠,眼睛闭不牢。他不愿再想什么,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较好的办法与希望,可是他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