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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补玉山居-第42章

小说: 补玉山居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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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父母和一切亲朋好友都谎称做老板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亲。

父母用她陆续寄回的钱盖了新房子,虽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也足够他们“比下有余”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几天前那个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赵晓益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爱憎混乱?吃早餐之前,她几乎要向那个年轻警察靠拢,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几十分钟之后,她就成了个女好汉,一股“我顶着,你快撤”的无畏气慨,掩护了洪伟,跟年轻警察反目成仇,永远地做了他正义捍卫者心目中的狰狞敌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赵益芹。但真正回归为赵益芹怎么可能?在珠宝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绝了,把回归成本分清白的赵益芹的路切断了。赵益芹可不是现在这位为了满足毒瘾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存折,取出的第一笔钱不是去买礼品,还父母欠的人情债,而是买还魂草那样急切地给自己买了毒品。

她发现只要你吸毒,你就会很快找到供给来源,并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会关系。和她随身所带的不多的一点儿货品相比,这个内地县份的地下网络所提供的货色相当蹩脚。这使她不由得怀念起洪伟来:那是个多么科学、多么学者化的制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县。她拆开包裹时,心跳得又快又重。她并不认识洪伟的笔迹,因为洪伟几乎不用笔写东西,他是个早早进入了电子时代,依赖电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里装的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当然明白世上不会有谁莫名其妙替她的脸部保养操心。她把各个瓶子盒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又举起它们来对着光线打量。什么名堂也没有。她只好打开一瓶护肤霜,用一双筷子插进去翻搅。名堂出来了:一个小塑料袋。还用打开它么?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样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个瓶子里都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她还是不甘心,觉得寄件人不会不寄几句问候的。但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里面夹了一条小条,说礼物收到,不过没有说明书,请尽快把说明书寄来。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后又寄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还是一套护肤品。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两毫米的掩盖,下面才是真正的货品。

按快递信封上的电话打回去,那边说机主已停机。她无法确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脱法网的洪伟(或林伟宏)。也无法确定,洪伟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从此包裹源源不断地来了。她在镇上和县城开始打听,如何建立一个化妆品推销网络,而她真正在经营的,却是一个毒品供销线路。每周一次到达的快递包裹成了她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和女儿,养活毒瘾的唯一经济来源。回到故乡的第二个月,她再次迁移,因为县城人少市场小,利润和风险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她搬迁的地方是长江边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码头附近租了一个单元,和女儿住了下来。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诉了她神秘的“老板”夏之林。快递包裹随即到达了她的新居。曾经在县城认识的一个吸毒社会成员给她介绍了在这座城市的关系。不久她开始有所进账。又过了不久,她以诚信和货品质量富裕起来。离开厦门一共三四个月,她独撑门庭,一双柔弱的肩担当了杀头的风险,把一份份毒品从各大酒店的快递柜台寄出去。利润在父母的银行账户中日夜增长。她一直渴望从美丽的寄生虫进化成独立自主的人,几个月时间,畸形的进化完成了,她浑身是邪恶的本事。

长江边上这个中型城市有若干星级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个职员注意,他会留心到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侧的甜点茶座吃两客点心,或到礼品店买一块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后便去快递柜台办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这位年轻的母亲一副病态,淡妆下皮肤苍白干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态来自过量的用毒。

这天下午,她刚从一场自我纵容中大获满足地醒来,门铃被捺响。她赶紧咬咬牙,让自己收紧骨架和浑身肌肉,把涣散的神志也归拢一番,才问道:“谁呀?”

没人回答。

她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穿米色夹克的背影。几乎每个中年男人都有这样一件米色夹克,它可以让任何长相气质不同的人随大流。

“请问您找谁?”她已经认出了这个妄想随大流的背影。

还是没有回答。

她的手伸向门锁,又放下。她发现自己非常可笑,难到开不开门还由得了她?

门一开她便栽入了他的怀抱。剃了板刷头,摘了眼镜,这个新人格是仿照谁制造的?仿照下岗工人,还是科室小职员,还是县级中学里被学生们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绰号的班主任?她打量着他,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

洪伟果真消亡,并投胎成了夏之林。

夏之林:男,33岁,生化研究所研究员,毕业于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曾工作于美国马里兰州国家健康研究中心。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枫,27岁,婚前就职于外企。所以眨眼间成了季枫的女子,没法继续在同一个公寓楼,同一个邻居群落里生活。又要搬?必须搬。为什么?!为什么还用问?!……又要搬!又要搬!!

一小时前还热泪盈眶迎接他到来,现在她却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无用的警察,为什么又让他再次脱身,再次改头换面,再次毁掉她的安宁?她现在已经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胆妄为,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凭他的“远程培训”,他遥控得多么好,否则她怎么会有今天的优异成绩?他的辛苦栽培遥遥远远地搀扶她起步,鼓励她独立。他本来早就可以从遥控导师的位置后面走出来,走回她身边,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认为她已经被栽培成才,已经能独当一面,在将来的日子里,即便他有不测,她也可以靠他遥控培训中教授的课程,独自活下去。

她叫他滚,永远从她和女儿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现一切都很好。他说她不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终生残疾:她的肉体和精神都瘫痪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撑她的拐仗。瘫痪在迅速恶化,支撑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已经渐渐在让位给毒品,毒品渐渐取而代之去做女儿的母亲。这样一个靠毒品的当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儿的变化的:女儿是幼儿园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对周围一切的无动于衷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她当天晚上观察女儿。四岁的女孩子从饭前到饭后,始终对着电视。把电视关闭,她便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对周围的漠视来回敬环境对她的漠视。

她说这也比跟一个背着死罪到处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长辈怎样像过街老鼠一样瞎窜,让她看到长辈如何死期已近。她长大以后对她父亲的记忆就是他一颗脑瓜开成两个瓢!她问他还等什么?迟早要成瓢还整天把脑瓜当宝贝,这个洞藏到那个洞,早些交给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儿还小,还不必参加收尸!……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跄几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来,一口气抽了她四五个耳光。她不屈不挠,毒咒和带血的唾沫一块涌出嘴唇。

从那天夜里,她和他的谈话方式改变了,往往都是谈着谈着就成了咒骂,最后以拳脚告终。这种沟通形式也会很快成瘾,她动不动就要招惹他一块儿来过一把瘾。她在咒骂和拳脚中渐渐向赵益芹告别,深知这一回赵益芹再也不可能让她借尸还魂。赵益芹比烧成灰的姐姐赵晓益消亡得更彻底,连一把火一缕烟一捧灰的步骤和形式都没有。

她要尽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识起来。这个叫季枫的女人,大学毕业,粗通英语。在她渐渐走进季枫的形骸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赵益芹:还是十七八岁的好学生,还明确懂得善恶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虚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美丽聪明,谁又能苛求她不虚荣呢?赵益芹难道没资格贪图世上本该属于美丽姑娘的一切吗?灰姑娘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女孩榜样,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将得到回报。并且赵益芹成为不可救药的季枫也不尽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该负责。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继续求学的机会给予姐弟俩,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们那句话使她开始了由赵益芹到季枫的蜕变。他们那句反反复复念叨的话:“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顺延慈爱长辈的逻辑,姐姐就该南下打工,挣弟弟的学费。村里是留不住十七八岁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县城火车站。那个火车站是美丽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走就很少有人回来,定期回来的是她们的汇款。年年远行的女孩们渐渐形成了这些村庄的传统。新传统改变了老传统: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的几千年寿龄的老传统。从此,这些村庄里再也不见那些生不出儿子就没完没了生下去的女人们,为了留住一个生男孩的机会把女孩扔进马桶或扔进水塘或扔到火车站候车室。再也不见那些带着低声下气的女儿们的低声下气的母亲们。十多年改变了上千年的传统,村里人渐渐变得重女轻男。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品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像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以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臣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蜡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第16章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能做母亲吗?”叫夏之林的男人说。

自从战略转移到北京,女儿就被送进了寄宿幼儿园。北京许多家长赚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儿女从小送进据说是很贵族的学校,据说那些地方会把他们的后代培养得非常贵族以致将来很可能对他们父辈的粗鄙和缺乏教养大为愤怒。

叫做季枫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还她的女儿!做畜生也有养儿女的权利!就是一只母老鼠,它肚里钻出的小老鼠也不会嫌弃它!

他把一面小镜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里面是什么?她照也不照,把镜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谁让她走到这一步?让毒品选择她、熬炼她,熬炼得只剩了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阵牙痒,扑到他身上就咬。

他动也不动。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对自己的皮肉像对待身外之物。她劲头马上没了。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对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风唤雨的大毒枭,可以做一丝不苟的毒品配方员,可以做读童话、捏橡皮泥的称职爸爸,也可以做夹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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