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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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抢金子。
一天做十四个小时的工,高中毕业生们仍有精力消耗在东莞那片霓虹闪烁的蛮荒上。不久,一道出门的两个女孩悄无声息地辞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们:无法坚持灰姑娘梦想的人,只能沦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来的女孩子们都不再做工。连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柳亚兰也进了歌厅。被工友们叫做小赵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岁,急什么?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每天打饭排一小时的队伍时,再也没有几个小老乡轮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闷了。
她真的像灰姑娘一样朴实无华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个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里唯一的假日。像以往一样,她补了长长的一觉,下午四点走到繁华拥挤的街上。她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一件蓝色无领无袖汗衫,赤脚蹬一双低跟凉鞋。到街上就看见远处一蓬黑烟。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着她热烘烘地跑过来。黑烟起处,某个餐馆遭了火灾。这里人一结下仇就会你烧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恶之后,一跑了之,再到另一个无法无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还没想好往左还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挟到一个小街上。这里晚上极其繁华,下午四点钟却还是瞌睡朦胧、无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谁都知道它们真正的服务项目是什么。楼上的窗子开了,露出小姐们蓬头散发的倦容。小姐们把瓜子壳嗑到楼下,把烟灰直接弹到避火灾的人群头上。有人叱骂,她们也不急不恼,厚颜地回敬一句带笑含痴的双关语。
一只手拉了她一把,说她怎么站在这儿傻听那些脏话?那些话比茅房还脏!
她看见拉她的人是个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两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会希望把这两道眉移植到自己脸上。他的个头不太高,但绝对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该是个矬子王子。他的洁白衬衫,笔挺的卡其色布裤子让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浃背,不洗澡但穿着港式、台式时髦衣着的人群马上区别开来。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时刻,就作了挣脱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挣扎,把她拉进了一个小店。仔细一看,这是一家租言情、武侠小说的小店。方圆几里,这是唯一能看见带字的纸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么人吗?”
“知道。”她还在打量他,还在一样一样地发现他长相上的优点。唯一缺点是他的眼睛。假如它们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们的口音。”
“你个傻丫头。站在那儿,马上会有人把你也当成她们那样的女人。你要不肯,还会得罪那些坏男人,说不定会伤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着眼。
第14章
过了一会儿,他和她已在商场一家冷饮甜食店里。她觉得她正经历的,越来越像灰姑娘。多年后,她成熟起来,也玩世不恭起来,会明白自己十九岁那个下午是怎么了。事物的表象可以随着你的主观愿望变。事物都是变色龙,可以随你的主观愿望变出你想要的表象。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铁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观愿望——一个受过国外教育的年轻男子。九十年代,留学归国,就是王子。
“我叫林伟宏。你呢?”坐在她对面的青年说。
“赵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点杯上,湿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那之后,叫林伟宏的青年也开始叫她小赵。每晚下了班,林伟宏就开车带小赵到厂外去吃冰点。他的车在东莞不是最豪华的,也不是最朴素的,就像他的为人,适可而止。
他们关系的进展也跟其他类似的男女差不太多。开始她收到的礼物是高档服装,然后是首饰。收到首饰的同时,两人已经山盟海誓,已经并蒂比翼了。她知道如今一个处女的消失不是什么大事情,市价是十万,但两情相悦,就可以无价。在火热的恋爱中,他许了她一个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后半生,她多做一阵处女有什么意义?就在他来厂里接她出去吃甜点的那个星期,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伟宏非常爱她,任何人都能从他看她的目光相信这一点。他把新居的钥匙交给她,把银行的卡片交给她,把两个手机的号码也交给她,似乎还没交完似的,长久地看着她,似乎要她提醒,还要他交出什么。要他交出性命,他都会交的,那就是她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那才是她要的恋爱。真爱总是有那么一点悲剧感,有那么一点性命攸关的沉重。
当她真的提醒他还有什么没向她交出时,他又模棱两可,得拖且拖了。她要他交出的是他父母的名字,他童年的相片集。他说等有了时间,他会带她去见他们的。他们远在江西,工作也很忙,副省长和他做大学党委书记的太太比他自己还忙。
春节放假,全国人都不忙,只忙着串亲戚逛山水,总该去看望二老了吧?她提醒他。他说好的好的,但必须打个电话先问一问。电话他是当着她面打的。内容她一字不落地听见了。秘书说他的首长父母去某疗养院疗养了,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后来她才发现主观愿望有多大魔力,它不让你看清事实,你是无论怎样也看不清的,即便假象千疮百孔,破绽处露出大片事实。主观愿望可以致幻,有酒精或毒品的功效。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她锦衣玉食,唯一的痛苦是无聊和寂寞。她在健身房、游泳馆、美容院(真正的美容院)碰到和她身份类似的年轻女人,过着和她一样的美中不足的日子。其中少数人说,等有了孩子就好了。这个好是指消除了的寂寞和更正了的地位。孩子有时可以导致婚姻。婚姻是所有类似她的年轻女人的夙愿。
而伟宏让她实现了这个夙愿,就像带她去甜食店吃一次冰点那样轻易。他在一次出差回来,亲热一场之后说:要不要结婚?
她想,这就是那些年轻女人天天娇生惯养着自己,时时花枝招展地期盼的那件事?它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一张纸就使她名正言顺地享受下去,永远过一模一样的寂寞无聊的好生活了?
其实还是有了些变化。首先她不再住门挨门墙贴墙的公寓了。伟宏在远郊拥有一栋独立别墅,大得够装她在安徽老家的半个村的乡亲。别墅的花园虽然很大,却像一片大荒田,所以整整半年她用了无聊去开荒,栽种花草,还种了几垄蔬菜(到底是农家女儿,看见好土地就想让它吐出实惠东西来)。无聊头一次不那么难受,不让她胃口减低,睡眠不实。
周围别墅的主人们谁也不搭理谁,似乎间距拉那么大,图的就是搭不上讪。只有一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邻居敲开她的门,说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从来不吃土豆,但很高兴终于来了串门人,就把她请进门来。就在那个时刻,一个月没回家的林伟宏突然回来了,见了那个女客人就放长了脸,客人赶紧告辞。那是她头一次真正领教丈夫的脾性。他说别墅区里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盗女娼,眨眼间就会把他的老婆诱惑走。
那次伟宏在家住了一个月。她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天天跟他冲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几垄蔬菜喝茶。一个月之后,他走了,她怀孕了。
生下女儿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伟宏虽然仍在外头忙,但回来得比过去勤得多,哪怕只回来看一眼女儿吃一顿晚饭再走。这天他刚进家就声明不吃晚饭,只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后回来汽车就不必熄火了。他皱着眉,似乎对她的娇嗔不解风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饭,饭后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觉。孩子一向睡觉很乖,给个橡皮奶嘴就睡着。可偏偏那天晚上拧来翻去像条毛毛虫,只有抱在怀里才安静。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儿往他怀里一塞。他只得坐立不安地抱着她。
电话铃响了,是找林伟宏的,他接了电话就要把女儿放回小床上。但只要孩子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哭喊挣扎,小手揪住他领子一角。她在一边痴痴直乐,他已经正言厉色,说自己公务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她却跑得更远,笑得更幸灾乐祸。他突然在女儿背上狠狠揍了两巴掌。她停在一个笑弯腰的姿势上,抬起眼睛: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她不认识了,一脸横肉,两眼凶光。
随着那刚落下去的两巴掌,他顺势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个月的女儿。
孩子安静了至少十秒钟,就像进入了一个短的休克。是恐惧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过后,真正的惨号开始了。那是一个一向受呵护宠爱的婴儿第一次面对凶恶和强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凶恶和强大势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还不甘认下自己作为弱者的地位。
年轻的母亲和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扑上去,头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里,女人们跟男人们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坚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横着一巴掌,打在她一侧脸上。耳朵进了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在出掌同时,另一只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头从另一边夹击,她的下巴似乎飞了出去。
当她在地上回过神,发现自己下巴完好,而一只耳朵的确背了气。她一边往起爬一边咒骂:做什么生意?不就是偷盗奸杀,无恶不作吗?!省长的公子?哼,黑社会的高干子弟吧?……
她一边出气一边暗暗吃惊,长期以来,自己从来不允许往坏的方面去想林伟宏,从来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随心变,怎么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这时她吐出的每句话,都不再是怀疑,都是证据确凿的审判。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认识和发现,往往是刹那间完成的。越是爱,对他的发现就越彻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帮像掺入了速效发酵粉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她就拿这张一边胖一边瘦的脸长久对着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长久”,其实也只是一个相互对视的冷场。她在说穿了他是什么人之后,就进入了一个冷场。
冷场中,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哭喊渐渐变成了小病狗的那种哼哼。
她马上后悔自己把事情说穿。一切事物说穿了都没什么大意义。更何况本来就丑恶的事物。不说穿它,它就可以不那么丑恶。她认识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宠物女人,谁的幸福优越满足堪被说穿?宠物被说穿,就是狗、猫、鹦鹉、热带鱼。狗被说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杂食类,在自然界吃大兽残剩和粪便。
于是她希望从被她说穿的那一刻逆转。
逆转出现了。或者可以勉强叫它逆转。林伟宏走上来,跪下,双手托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他身上没有烟味酒味,只有一个正直男人的清爽气味。他即便作恶,也是正正经经、兢兢业业去做的。做歹徒也不必破罐子破摔地做啊,这是她在他面孔上、身上看到的。同时她又在心里急促呼唤,快否定我快否定我,说我胡扯,说你不是个歹徒!……
他果然否定了她。否定了一半。他的忏悔情真意切,说自己太虚荣,太想博得她欢心,就冒充了高干子弟。他的父亲仅仅是个县一级的干部,他家庭八辈子的荣耀都来自他的出国留学。但她其余的指控,全是凭空臆想。一个寂寞的女人,对常常外出的丈夫胡乱猜想,非常正常。这个别墅区基本上每栋房子里都住着一个胡猜乱想自己丈夫或情夫的女人。而她们中的不少人,猜到的都不算胡猜乱想。
主观愿望使她马上接受了他的忏悔,马上融化在他那句“我真心爱你”之中。她还是住在巨大豪华城堡中的灰姑娘,这一个基本点是没有变的。
为了弥补他给了她的一巴掌、一拳头,他竟然留下哄她睡觉了。一个肉体狂欢节,一次性潜力的相互挖掘。她睡着之后,两个多小时突然惊醒。幸福的醉意还使她晕晕然,但她觉得她把他从一件大事中拦了下来。一件天大的事。他在她身边睡得死沉,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有一千斤重。一个闹睡眠荒的人才会睡这么死。连手机响了他都没听见。女儿睡在隔壁,中间的门没关严,她怕女儿被惊醒,手机刚一响她马上抓起它。这时他也醒了,第一个动作就是上来夺她手里的电话。但她在半秒钟前已经捺下了答话键。她用背抵挡他,使他够不着手机。
“……一车货都给警察截走了!阿六经不住审,恐怕要把我们都咬出来!……”
原本以为是另一桩可怕的事。也就那么几桩可怕的事会导致男人的手机在半夜两点响起。这个别墅区的大多数房子里,也许都住着一个要么是半夜把可怕的电话打出去、要么是被可怕的电话惊醒的女人。但她没想到这是另一桩可怕的事。更加可怕。
其实她也想到了。一个忙成那样的男人不可能是忙正职的。尤其是那种行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