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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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
20 大眼
夜郎侯:
你好。
当初读《史记》,第一次知道你,你问汉朝使者:“汉孰与我大?”当时我太小,和其他人一样,长期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表情,被一种声音、态度、道德律、世界观和人生观洗脑,和其他人一样,我也真心地嘲笑你:哈哈哈,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傻屄啊,哈哈哈。
世事渐明,开始思量过去遭受的二屄教育,重新读过去囫囵吞枣读下去的旧书,《论语》、《资治通鉴》、《曾文正公嘉言钞》、《史记》。再读到你,第一,觉得你冤枉。想当初,你在云南,山上有云,山下有湖,你吃着菌子,看着歌舞,一队穿着怪异的人远道而来,说来自汉朝,你问问汉朝和夜郎国相比,哪个更大,太正常不过了。第二,想想我亲历过的人和事儿,那些卓尔不群的傻屄人和那些匪夷所思的傻屄事儿,我忽然明白,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你,我们都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随便给你举俩例子。
有一次去台北,吃完饭,朋友拉着,早春的夜里,几个人去光复南路一家茶馆喝茶。茶馆很舒服,家具混搭,装饰极繁主义,各种民国旧物、各种佛像、各种佛用的东西、各种字画,把空间堆得满满的,人坐进去,眼睛不够用。朋友和主人很熟,主人长得很帅,操软软的台湾普通话,用碗泡茶,用勺分,冻顶乌龙、东方美人、自家密制奶茶,非常好喝。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他开始说话:“这些茶,你们在外边不可能见过,你们见过的东方美人都是假的。东方美人就几亩山地出产,这几亩山地都是我包的,每年我先挑,挑剩下的其他人再挑。其他茶,和我这些茶无法比。”一起去的几个人当中,有个人一直笑眯眯地喝,笑眯眯地看,笑眯眯地听,一句话不说。我偏巧知道,建国以来,大陆最好的普洱茶和乌龙茶都长期控制在他管理的集团公司里,库里随便挑个好陈年七子饼,这个帅哥店主可能从来没见过。
有一次回北京,好手艺人云茂说去他库房看看他新做的家具。改革开放之后,云茂是第一批做老明清家具的人,买卖为主,也修,也为艺术家艾未未做那些大件小件的硬木怪物。前一阵,他和我说,他不做老家具了。我问为啥。云茂说,第一,他钱够花了。尽管钱不多,但是多了没用,还招事儿。第二,他嘴拙。不会卖,也不忍心骗。“真的老的黄花梨大马扎,常人看上去像烧火劈柴似的,几十万。假的新的,木纹都是画上去的,有卖相,当真的卖,几万,好赚。我下不去手。”
第三,他眼花了。有气力的日子不多了,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儿,留下点啥,不只是重复做一把又一把四出头官帽椅。我问干点啥。云茂说,设计点有意思的新家具,样子是新的,细节都是老家具的榫卯,不用一根钉子。库房里是四件一组的书架,两米半高,四米多宽,简简单单厚实方格子。云茂说,用了四吨黄花梨。我说,好看,看了就想读书,起个名儿:恨不十年读书。云茂说,放书,也可以放几件古董,年头老些的,别放放明清的。我照了个照片,贴到微博,收到一条评论:“我对这种每格的宽度和高度都是固定的书架真是讨厌之极,根本不能按照不同的书的规格机动调整,极其浪费空间,也不适于给书分类。貌似现在国内订做的话都是这种,想要几块活动层板要靠求的。不知道宜家的会不会好一点。”之后,还又阐述了很多条,比如宜家太贵等等。
的确,所有人都是井底之蛙,都是夜郎自大。所有人都受到个人认识的局限,天外有天,一个人力气再大,也无法自己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拎离地面。但是傻屄和有常识的人类的区别是,傻屄不知道这点,有常识的人类知道这一点。就是这点可贵的自知,严格区分了傻屄和有常识的人类。
冯唐
21 大寿
四十岁:
你好。你好吗?你妈好吗?你们全家都好吗?
这四十年来,由着自己性子耍,耕、读、琴、鹤、饮、食、男、女,太多想干,太少时间。好处是不烦闷,经历人生百态,每日拍案惊奇,坏处是时间过得太快,妈屄的,活着活着就老了,二零一一年五月,周岁就四十了,我就会和你见面。
自己给自己,好友给自己,准备了生日礼物。第一,近三年来挤压睡觉和撒尿的时间,我在二零一一年春节前终于写完了用情色和哲学抗击中年危机的长篇小说《不二》,像千八百年前的鸠摩罗什一样,把汉语在条小土路上开到三百迈,看看汉语的使用极限在哪里。我老婆说:“以前说你写得不错,基本是附和别人的说法,这次我是真承认了。这本《不二》不是少儿不宜,是人类不宜。还有,你应该现在死掉,你就成传奇了。”第二,其实我是个诗人。近两年持续大酒,酒大之后间或有小星星和长头发沉我溺我于湖底,湖底有诗句,用残留的意识强记,如今超过了百首,集成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诗集《唐诗百首》。少年时代,看开明书局一九二六年出版的刘大白《邮吻》,作者写这些诗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当时我心想,真是臭流氓啊,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诗,还情诗。如今我心想,看来真是不能臧否人物,否则很容易有现世的报应。第三,近十年,每年平均开两个专栏,积水成潭,李银河编辑整理了我的杂文精选集《如何成为一个怪物》,并序,过誉说:“希望读者和我一样,共同享受阅读冯唐文字的巨大快感,共同见证中国又一位杰出写作者的诞生。”第四,二十二年在学校里,学习汉字、英文、人体、商业,近十多年在街面上,天天经历、揣摩、理解,平均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几乎没一天十二点之前睡觉,常识和见识基本在了。绝大多数的俗事儿,能看到,能想明白,能说清楚。第五,机缘巧合,从文化期到晚清,各个时期古玉的典型器都有了,文化期和商周的高古玉居多。第六,国航总飞行里程过了一百万公里。第七,买了一个三十寸的H…IPS液晶显示屏,用来打游戏,怪兽的脑袋比我的脑袋还大。第八,和老婆过了七年之痒,过了十年锡婚,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都在机场和会上,一个月见不了几面,神合貌离,同志加兄弟。第九,亲友或者身体健康,或者死得其所。老爸老妈住上了有很多洗手间的房子,一人可以分到俩儿洗手间,一个大便用,一个小便用。老妈还是可以连续五个小时骂一个傻屄而中气不衰,老爸还是可以连续一天大分贝看网络情色视频叫床声响彻整个院子。他俩还是相互仇恨,放在一起,各发一把菜刀,三分钟内把对方砍死。但是我已经理解,那是他们保持活力的一种方式。第十不列了,按麦太说麦兜的话就是:“得到的已经很多,再要就是贪婪。”
不用细想,失去的也不少。首先,身体老了。前几天,总觉得眼镜片脏了。肥皂洗净,擦干,不行。内省一下,近来肝火也不盛啊?忮心名心基本也安顿得挺好啊?才明白,不是心理问题,也不是眼镜的问题,是眼睛的问题,眼睛开始花了。前几年,连续60小时没睡,发现鼻毛白了两根。这几天,发现鬓毛白了几根,眉毛竟然也白了一根。我老哥说:“别急,会忽然一夜醒来,梨花开似的,胡子都白了。”体重虽然没有显著增加,但是身体松了,肚子鼓起来,面皮塌下去,无论怎么照,照片里都是个胖脸。前几年,能喝,也能吐。吐完,缓个一只烟,再看文件、念书、开会、写字,不影响。这几年,酒量不减,但是吐不出来了。一次大酒后,继续开会。领导还没总结完,我起立、鼓掌、走出会场。第二天醒来,完全记不得昨晚会上干了些什么,断篇了。又,心老了。不怎么热爱妇女了,老婆习惯性成亲人了,初恋幸福地二婚了,以前的花花草草都相夫教子去了,再看新冒出来的小姑娘们真的像看真的花花草草,我慈眉善目,我满脸安详。又又,能做的事儿似乎到顶了。文章上,诗是不再写了。我还是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四十岁再写诗和三十岁再尿床一样,是个很二的行为。我一个人的二十四史记还会写下去,但是无论是见识还是文字,我担心我超越不了《不二》了。世事上,也到头了,之后能到哪里,和自身无关,看造化了。
两千多年前,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孔丘说,一个人到了四十,知道了自己能力的边界,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于是不惑。两千多年后,人平均寿命超过七十,孔丘说的依旧适用,这个老怪物。这几天冬去春来,换季节,睡得不安稳,昨夜醒来,看到你就倚在窗台边抽烟,生命就像一头驴一样蹲在你旁边,因为彼此熟悉、天人相知,驴血已经不嗞嗞作响,一时,我想,我想骑就骑,要下就下,打打小鸟、看看小星、码码小说,向死骑去而不知死之将至,一切挺好。
再问你妈好。
冯唐
22 大志
金圣叹老哥:
最近爽吗?你在黄泉,还常有盐菜和黄豆吃吗?
你对我影响挺大。你的影响不是来自你点评的《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等等才子书,不是你秀才造反被杀头,也不是来自你对于汉语现代化的贡献,而是来自于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你的这种事儿屄态度,在我四十岁前后,相当程度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观。
比如,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一个小问题:痔疮,治还是不治?
我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痔疮,持续疼痛,脸上常常露出思考人生的痛苦表情,犯病严重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刚看了一宿《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佛教逻辑》。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坐在一个破硬质游泳圈上,在操场上晒太阳,督促我们绕着操场跑圈,他的痔疮在游泳圈中间悬空,不负重不受压,他的表情愉悦幸福,他说,如果游泳圈能透气,有风吹拂屁股,人生就圆满了。
虽然说十男九痔、有痔不在年高、无痔空活百岁,很久以来,我无痔地存在,在我自己没得痔疮之前,我无法理解体育老师的痛苦和幸福。我的痔疮来得悄然无息,多年久坐、嗜辣、耽酒、不做提肛运动,一觉儿醒来,擦屁股的手纸上沾满鲜血。医生摸了一下,说,内痔,五点位,排除直肠肿瘤,是否手术,自己决定。
手术呢,听说麻药药力过后,一个月生不如死。为了防止伤口长死,塞棉条。每次换药,杀猪叫。一个月之后,如果继续久坐、嗜辣、耽酒,很可能复发。不手术呢,身上一直有个不愈合的伤口,流血的时候,染内裤,收口的时候,肿,痒,手碰了再抓东西吃,粪口传播,肚子痛,伤口持续接触感染污物,还有可能恶变。
如果是你得了痔疮,你治还是不治?你文字论述中和痔疮最近的是“三十三不亦快哉”中的一条: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我想,你八成是不治。
我类似的拧巴还有很多,全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小事儿。比如锁两次房门,比如捡起地面上的杂物,比如睡觉前一定要小便一次,比如受不了事物在自己接手之后的破损和划痕。我也知道,东西是买来用的,用,就会有划痕,就可能破损。我也知道,是表面就有划痕和破损,哪怕是全新的东西,在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放大镜下,表面也有划痕。我甚至知道,创造、保护、毁灭必须保持平衡,即使残酷,毁灭也是必须的,仔细端详,毁灭甚至是美丽的。但是我就是看着因我而生的划痕和破损,内心拥堵,百般不爽。
我长久地自我批判,为什么能看透生老病死、名利得失等等“大事儿”,明白一切大的人生道理,却病态地纠缠于这些芝麻小事儿?“死都不怕,还怕划痕?”为了克服自己的事儿屄,我曾经有意地长期戴一块被我醉后磕出一处划痕的手表,腰里栓一块被我失手摔残左眼的一等一汉八刀白玉蝉,期望心灵逐渐适应这种不完美,花落,水流,云去,气定神闲。结果是心烦气躁,踢狗骂猫,打坐没用,修行尽失,噩梦连连,梦里全是缺了一只左眼的白玉蝉,摔残的断面一夜一夜地在梦里刺眼。
对于类似的事儿,你的处理方式是:“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简单说,眼不见,心不烦。
好吧,我是一个俗人,我离佛千万里,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教育了我,我立下大志: “如果不影响他人,小处过不去,就不强迫自己过去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