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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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到念个实在学科,基本会为了艺术叉开腿挣出个金百万。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说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钻戒也不能戴着逛淮海路,但是透过六克拉的钻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还是说出了“快走”。张爱玲不是不知道胡兰成从大众意义上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完全懂得,还是低到了尘埃里。
春天来了,余不一一,顺颂你地界上过几天开始的世博会大牛。
冯唐
10 大波
马拉多纳:
见信好。
又四年了,又开春了,又该踢足球了。今年六月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南非,你的肚子在场边飞,你的阿根廷小伙子们,长发在场子里飞。
我们国家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头,叫孔丘。他说过一些简单明强的话,直接踹向生命的裤裆,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能针灸现代人的心理创伤。他知道人类的变革动力和内心煎熬都来自于同样一种妒嫉,他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你有你的好处,我有我的好处,对于我的好处,我有信心,不拿我的好处换你的好处,我羡慕但是内心不煎熬。在妒忌这件事儿上,我检点自己,我基本能做到孔丘的境界,除了对于跳舞和足球。这两种技艺或许就是一种技艺,比任何技艺都更加直接地触摸生命的睾丸,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
我一直妒嫉善舞的和会踢的人。我善想事儿,我善码字儿。哪怕是再复杂的世俗问题,即使不一定有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一定能分析出最不坏的解决方式。无论我是钢笔在纸面上书写还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我知道,字句的黑白疏密凸凹之间,有小鱼和小雀在。我背书默记不行,但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挡住后面,我能填出“霜”。但是,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毫不犹豫,拿想事儿和码字儿这两种大脑层面的手艺换取跳舞和踢球这两种小脑层面的技艺。小脑层面的技艺比大脑层面的手艺直接太多,足之,蹈之,仿佛植物在雨,仿佛动物当风,杨玉环和我都更记得安禄山高速胡旋舞时候的壮硕肚脐,而不是他几乎颠覆了唐朝政权的巨大心机。
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国庆汇演献礼节目,校长决定别出心裁,假扮新疆人跳新疆舞给祖国献礼。挑了十二个一水儿高个儿女生,头发梳顺,扎了小辫儿,戴了小帽儿。挑了坐在我后面的肌肉男当新疆大叔,贴了假山羊胡儿,穿了金花儿皮靴,用类似京剧丑角的步法,蹲跳,从一溜儿女生的左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再从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左边。肌肉男满脸向祖国献礼的笑容,大腿的缝将肌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在之后的三十年中,肌肉男反复提起那次汇演,说,每个女生的气味都不一样,没出汗和出汗之后的气味也不一样,甚至从左边到右边和从右边到左边的气味也不一样。我想,那是肌肉男人生的制高点,不仅他自己,任何人都很难超越,在他死前的瞬间,他的小脑会清晰地想起那些复杂而遥远的香气。
我们学校距离工人体育场很近,体育场里面有十几块免费的足球练习场,我们学校一直有参加北京中学百队杯的传统。我们学校有长期的体育传统,一堆国家级健将,学校甚至单独给他们开了一个小灶食堂。在包括足球在内的所有体育中,在我们班男生中排名,我一直排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个先天心脏病。所以代表整个学校的百队杯足球队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其他人练习足球的时候,我和先天心脏病在足球练习场旁边的草坪上,铺开塑料棋盘,下围棋。先天心脏病听说棋圣聂卫平心脏也不好,觉得心脏不好应该和下围棋好有正相关的函数关系。女生们常常来到练习场,她们都大呼小叫地看球队踢球,她们从来不看我和先天心脏病下棋。我们下棋累了,也在球场边眺望,夕阳西下,先天心脏病说,要不咱俩狂补足球知识,学解说吧,听说宋世雄和韩乔生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他们的体育也都倒数。
我这辈子和足球亲密接触的唯一机会在八六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到来。据说其他百队杯代表队请了太多专业外援,我们代表队完败多次,被踢伤了很多人,三个守门的都被铲折了肋骨。我被抓去守门,他们说我乒乓球打得好,尽管我上下跳不起来,前后跑不快,但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左右跨步跑还是强于常人,勉强可以守门。和我说好,开大脚球都由粗壮后卫代劳,如果熬到点球决胜负,由中锋替我当守门员。我说,好啊。
在八六年的那个夏天,你是很多人的神。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忽然想,二十四年前,你上帝之手挥舞的那一瞬间,你第三条腿一定肿胀异常,帮助你第一条和第二条腿,带动身体,在风里,努力飞往那个大波的方向。
冯唐
11 大年
90后兄弟们:
见信好。
2010年的春天短到几乎没有,槐树花儿开的时候,我回了趟北大,理由是入学二十年聚会。不是伤春,不是装蒜,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真老了,满街、满校园、满眼已经是你们90后了。
北大校园基本没变。西门外还是有小贩在卖木质座右铭牌牌:上善若水、静水深流、天道酬勤、寿比南山、为学日益等等。西门内保安依旧明强,问我什么身份以及有没有相关身份证明以及为什么偏偏用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刻来到北大,眉眼约略史泰龙和鲍小强。塞克勒博物馆周围,还是一树树的花开:碧桃、紫薇、连翘、梨花、丁香、棠棣。燕南园还是冷清,我没时间走进去,远远看到一个全身坐像,穿了个风衣,不知道是不是王力,坐像的西面是二月兰和夕阳。勺园食堂摆了五十桌,还是宫保鸡丁、凉拌西红柿、水煮花生、不凉的大瓶啤酒。走在面前路上的小女生们还是拉拉似的手拉手,清汤挂面头,牛仔裤,瘦的好看,胖的也好看,乳猪无肥肉。小女生们还是在恋爱、在畅想未来、在无意识地说话:“你说那个香港来的学生多大岁数?长得好像张国荣。估计花心,要不就是gay,要不可能有自杀倾向,反正不可靠。你说可靠吗?”
变的是我们。二十年不见之后的聚会是非常残忍的活动,五十桌周围五百多个熟悉的陌生的中年发福发呆发暗男女,啤酒和黄酒和长城干红之后,看完二十年前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和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的录像之后,仔细相互辨认,原本僵直的眼睛里渐渐闪出熟悉的光亮来。随便聊聊,发现这群人有挣了些钱退休的,有挣了些钱进监狱又跑出来的,有心脏放了四个支架的,也有极个别的栋梁,有很多律师,没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一个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律师一直唠叨,祖国强大了,祖国真的强大了。然后他问我干什么呢,我说我写诗。他接着问,就是登在杂志上挣稿费啊,一行诗很多钱吧。我说,是啊。
是啊,看着校园里的大学生仿佛小学生,看着原来的大学同学仿佛地下几千米挖出来的过去,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很多年了,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问一个要去美国退休生子的中国律师,要不要和俄文楼前的一树大大的海棠照相。他说,真不好意思和花照相了。他想了想,又说,还是照吧,以后就更不好意思了。
看着镜头里的海棠和我一笑脸褶子一笑脸牙齿的老同学,背景中的几个90后走过,几朵海棠花随风落下,我忽然悲哀,坠楼人尤似落花,在富士康跳下的,有90后的吧?。电子书下载
时代不同了,我们过去的日子比你们将要过的日子好像好很多。
第一,我们那时候,虽然比现在物质贫乏,但是平均,最多是别的男生比自己多一双牛屄的耐克鞋,没有iPhone,没有iPad,计算机是硕大的稀罕物件,需要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去抚摸。物欲无从起,心随他人平。第二,我们那时候东西便宜。顾景舟一把提梁紫砂壶200元,1990年北京东直门第一批商品房开盘每平米2000元。2000年刚回国,咬牙狠心买了燕莎附近的房子,心里骂,奸商,北京的房子还能卖到接近一万!我老妈补了一句,奸商,抠屄,生孩子没屁眼。第三,我们那时候机会多。多数50后和相当部分60后,因为那史无前例的日子,或者算不清楚数,或者说不清楚中英文,或者没念过商,或者没在国外呆过,或者没在大型现代企业做过,基本写文章都是大字报,基本都没心气儿学习新东西。世无英雄,竖子成名,70后会穿个西装打个领带就当经理了,在中国银行某支行复印过几天文件就在简历上说深谙中国金融体系就进了哈佛商学院了。第四,我们通常都有兄弟姐妹,他们能帮助我们分担父母释放出的负能量,两具肉身和四只眼睛不会探照灯似的饱含着所有的期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对于未来,我知道很多,比如中国经济之后二十年一定好,比如铁匠、木匠、泥瓦匠、医生、歌手、诗人等等手艺人的愉快劳作必然快速减少甚至消失,比如中国GDP一定能超越美国,占世界GDP25%以上的份额,再现乾隆盛世,但是我不知道,90后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忽然一夜风雨,欲望之门打开,千楼万楼,门前长出个CBD来。在无解中挑拣半解,我能想到的包括:在老路上血战90后同辈、血战80后,希望70后身心加速折旧早日退休,松下悟道看穿名利生死,移居到地广人稀的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
遥祝夏安。
冯唐
12 大乘
王锋主编:
见信好。
寒来暑去,白马过隙,青山依旧在,老了不少老太太,不觉之中,从2009年9月到2010年9月,给GQ中文版、给你写了一年的稿子了。这一年里,你住卷首,我住卷尾,见过两面,人多,酒少,没细聊。这一年里,工作、写字、生活,其实,天天有拍案惊奇,借着周年,和你唠叨一下。
1。 工作
我姐过去二十年一直在湾区,她认识一个华裔大姐,生在旧金山唐人街,四十多了,拳脚刀棒不错,几乎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几乎没有正式工作做,嫁了个学做芯片设计的清华留学生。2008年初,这个大姐,背着老公,从银行贷款在湾区买了五套房子,全部零首付,全部前三年免息,还送装修。2月份的时候,我姐当笑话讲,我后脖子一凉,距离崩盘不远了。三个月后,经济危机就来了。
从2008年中到2009年初,我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石油公司,看到油价从近200美金一桶跌到40美金;我另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航运公司,看到波罗的海货运指数跌了90%;我最大的客户,生产的干货集装箱占了全世界60%的市场份额,看到全部干货箱生产线停产。这个客户的CEO和我说:“冯唐,过去三年,要不是咱们一起做有限多元、相关多元,硬把干货集装箱的收入占比降到40%,这次就过不去了。”我说:“这是我在麦肯锡做的最得意的几件事儿之一。”
2009年中,离开麦肯锡、加入一个老红筹集团的决定做得非常快,没用PPT,没用Excel,没用Access,基本没过大脑,基本是用头皮和脚跟想的。
2009年中,加入这家红筹集团之后,很快发现,活儿比原来耗时间,周末几乎没有,工资少一半,酒是原来的一百倍。原来想的,每天睡7小时、站10分钟桩、走1000步、看10页“闲书”,又一次成了奢望。但是,每天好像都在学习,每天都有体会,每天拍案惊奇,几乎很少烦闷。
公文包里常常放两个国航飞机上发的呕吐袋。听说,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伤肝。周围有些同志呕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开湿的和干的,可以把湿的酒吐出来,把干的美食留下来。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颌骨小关节都扭了,一个星期都张不开嘴。
2。 写字
2009年春节,答应电子版权的书商,2009年最后一天交新长篇的稿子,说初唐禅宗和尚的事儿。进了这个红筹集团,基本一天会,一顿酒,殚精竭虑,屁股都坐方了,稿子自然没写完。厚起脸皮,和出版商商量,稿子再延三到六个月,他的预付款可以退还给他。书商仁义,2010年底写好就好了。我看完邮件,在心里呼喊,书商里也有好人啊。
2009年10月,我的一个叫苗炜的朋友做了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儿,在二十年来每天写3000字以上的新闻稿之后,在当了多年《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之后,腼腆地写了七个纯文艺中篇,出了一个小说集,叫《除非灵魂拍手做歌》。他让我写序,那个序的最后一句是:“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