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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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夏天,我在网上。苗炜用MSN告诉我,他终于要当作家了,英文直接翻译就是写字的人。不再是苗老师、苗主编、苗师傅、苗主笔、苗闷骚、苗帅哥,而是姓苗的写字的人。
“十月份,我要出本小说集,能不能给写个序?”
我第一反应是:“怎么不找个大师写?”
“谁是大师?老王朔?”
我听见遥远处的苗炜在心里偷笑,我心里也笑了笑,说,好吧,我写。
老天也算公平,给任何迷恋文字的人同样一个上天摘月亮的机会,同样一个摘不到摔下来的结局。迷恋文字的人同样把天赋、激素和野心拧巴成动力,同样号称怀着摘的理想,不同的是有些人瞄准的是金矿山,有些人瞄准的是大奶,有些人瞄准的真的是瞄不准的月亮,不同的是有些人动力足些、蹦得高些、摔得好看些,有些人只够一次3至5毫升、蹦得实在太矮、摔得实在太难看。
《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里写灵魂、恋情、外星、猪肉、胴体。看得出,像所有写字的人一样,苗炜起于要让自己爽一下,但是看得出,苗炜不止于让自己爽一下,尽管他反复引用英文,反复强调,“(Writing) it's about getting up,getting well,getting over,getting happy,okay? Getting happy。”,“Writing is not necessarily something to be ashamed of,but do it in private and wash your hands afterwards。”看得出,在当代,在我的祖国,尽管好些成名或者未成名的人老了或者废了,苗炜还刚刚开始,还欢势,他的机会还在。
文字是我们的宗教,愿我们继续倒行逆施。不要求两三年升半职,要求两三年出一本冷僻的书。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
更无余事,同志们珍重。
冯唐
08 大画
石涛:
见信如晤。
作为一个画痴,不是痴迷的痴,而是白痴的痴,我在2009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读了你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有些话,想告诉你。
其实,我成为画痴也不是天生的。我曾经很喜欢画画,小学时候,临摹《三国演义》小儿书,可像了,临人像人,摹马像马,笔出如刀切西瓜,笔入如火中取栗,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我画的现代三国演义被送到区里,然后再被送到市里,和其他区的画画天才比拼被送去联合国的机会。后来我没被送到联合国。多年后,我1999年第一次去纽约城,在联合国总部,还看见和我一起比拼的其他画画天才的画,摆在联合国总部的墙上,我照了一张相。再后来上了中学,图画老师让我们画南瓜,我仰仗我原来画张飞脑袋的基础,画得最快最像,图画老师还是给我二分。他最小的闺女也在我们班上,她笑得很甜,坐我同桌,我们经常聊天,但是不是我给她递纸条,而是她给我递纸条啊。在那个图画老师之后,我失去了所有对画画的兴趣,也失去了所有对老师的闺女的兴趣。多年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图画老师还是让我们画南瓜,我画到一半,举起南瓜拍他。
关于个人,你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你中文水平和你国画水平相比,实在差。你在你所有论述中,关于什么是“一画”,始终没说明白。我试着替你说说吧。
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上古时候,画和文字一样,毫无章法,全靠一腔赤诚。那时候,如果想睡一个姑娘,百分之八十的人说不出口,能直接睡了就直接睡了,不能直接睡的就想着她的样子自摸了。剩下百分之十九的人,说,我想念你。剩下百分之零点九的人,说,我想睡你。最后百分之零点一的人,说,看不见你的一天,漫长得仿佛三年。这百分之零点一的文艺青年,在中文的形成期写出了《诗经》。之后,这些文艺青年慢慢繁衍,文艺青年多了,太朴散了,就不得不立规矩。每个文艺青年都有自己的邪屄歪屌,如何定位?如何使用?可以说得很复杂,也可以说得很简单。和大多数其他事物一样,复杂的基本都是错的,最简单就是,守好你自己的那个邪屄或者歪屌,诚心正意,荣辱不惊,画出自己的一画,不是别人的一画,不是自己的两画。就那一画,耗尽自己所有的歪邪,孤注一掷,倾生命一击,成与不成,你都是佛。
关于古人,你说:“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是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你们当时面临的问题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个体和古人的关系。但是你们当时的状况和我们现在的状况几乎完全相反。你们清朝初年,几乎所有名家都讲师承,讲这笔是多么董多么巨,这墨是多么沈多么赵。大家看古人纸上山水的时间远远多于看黄山和富春江的时间,大家临摹古人的时间远远多于写自己心中块垒的时间,出笔没有古意,仿佛光膀子出长安街,基本找抽。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名家几乎都没有师承,几乎都进修或者自修过表演系、导演系或者投资系课程,几乎都和狗一样走捷径,把名利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当成公理。“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矩,可怜焦土”,“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类似这样气韵的文字,你从一月一日的人民日报看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报,你从一月刊的《收获》看到十二月刊的《收获》,你看三年,你不会看到一处。
个人和全体古人的关系,应该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和昆仑山的关系。在长出草之前,需要先爬昆仑山。如果不明白什么叫高山仰止,先别说“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诗。知道昆仑山有高度之后,开始爬吧,学杜甫学到风雨掀翻你家屋顶,学李白学到梦里仙人摸你头顶,学李商隐学到你听到锦瑟的一刹那裤裆里铁硬。学到神似之后,是血战古人,当你感觉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隐,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隐像自己,就是到了昆仑山顶。是时候长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这个时候,长一寸,也是把昆仑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达一米,高万丈,强百倍。
关于现场,你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幺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风雪雨睛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胶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现场有神。
重视个人并不意味着你是神。有的时候,你是神派来的,有些时候,你只是一堆蛋白质。哪怕你站在昆仑之巅,你所有的修为,也只是笔。现场是墨,是未知的定数,是神派你来的一瞬间。忘记逻辑和知性,忘记个人,甚至忘记笔,忘记已经站在昆仑之巅,忘记跌进深渊的恐惧。你能控制的太少,你甚至不能控制笔触及宣纸的一瞬间。
你见过一炷香在香炉上空升起吗?你感觉不到风,但是香为什么洇蔓成那个样子?你控制得了所有你感觉不到的风吗?你控制得了墨要长成的模样吗?
血战打败古人之后,精尽长出昆仑山上一棵草之后,天还是遥不可及。但是这个不重要,云在青天水在瓶。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冯唐
09 大城
上海:
你好。
我承认我从小对你有偏见。歌儿里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何况俺家是北京。小孩儿靠近佛,没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舆论一推,就是满脑子成见。北京的马路比上海的宽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别设计,战时起落飞机,宁时多撞死些老头老太太。北京的风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别安排,现在培养男生更有兽性,将来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别逻辑,是坦诚,不洗脸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女神,不洗脸能吓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克星。何况北京还有毋庸置疑的优势,比如北京的庙宇、使馆、博物馆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画家、诗人、作家、政客、哲学家等等非正常人类是上海的百倍,你说,上海和北京怎么比?
对于你的偏见持续了很久。这种偏见的慢慢加深和逐渐解除和两个上海女人有关。
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较密切接触是在医学院,一届三十人,四个来自上海。他们和来自其他外地的同学不一样,其他外地同学带来地方特产,比如黄岩的带来蜜桔,无锡的带来烧饼,上海来的带来上海话。在北京的地界儿上,他们彼此欢快地用上海话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儿,扭头问我,你听不懂吧?像不像日本话?四个上海人中,一个是女的,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自我介绍说从小练女子花剑。但是运动会的长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紧时间念书,她说她是练剑的,爆发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间。我见过她的爆发力,从食堂门口到卖菜窗口,她的身体一个恍惚就到了卖菜大师傅面前,我们看过多次,但是没一个人看清过这个箭步是怎么迈的。当时,女生基本都发育完了,我们还在长身体,常常馋肉,急了,钱花光了,实验完了之后的狗、兔子、耗子都吃。还是最喜欢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经烧开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这个上海姑娘来了,白毛衣,手上拎着一根大葱,放在桌面上,说,我也贡献一把,我们一起吃吧。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桥正在搭,满城脏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黄的,煮开了还是盐骚味儿,弄堂里的厕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飞机上的厕所还精密。我理解了我们那个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资源这么少,如果不争,怎么活?人这么多,如果不文明地争,怎么活?所以,来争吃一锅羊肉,带着一根大葱。
十年之后,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竞标上海国资委下属一家公司整体上市的战略规划。负责接洽的是个上海姑娘,长得像金喜善,长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标演示会上,上海金喜善戴了个浅粉红色的墨镜,放幻灯的时候,室内光调暗了,她也不摘。透过镜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们当时的工作小组和领导一致同意,为了金喜善,投标价格降一半。
从第一次接触到项目开始一个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头发盘起来,一副大出实际年龄十几岁的样子。之后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势,没革命过但是要有造过好几次反的架势,没杀过人但是要有杀过了好几个的架势,没上过床但是要有幼儿园就不是处女的架势。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干净的街道、和熨烫好的旗袍、和建筑上普遍点缀的到晚上亮起的灯光一样,你这个城市,不管怎样,先要挺起架势。不是装出,是挺起。
后来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从香港买包,她说便宜不少,我说送吧,她坚持付钱。后来更熟了些,说她想进修,问我是读MBA还是读个市场营销的专科,说她想买个大一点点的房子,问我是卖了现在住的还是向银行多申请些贷款。我心里暗暗叹气,你这儿生长的姑娘,其实挺实在,只是这种实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实在的逻辑不同。上海金喜善长成这样儿,如果是个北漂,基本不会想到念个实在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