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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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养亲以讨欢心为本。不要希望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改变他们,你的胜算很小,你的价值观不一定就全对。要顺应,要放下自尊。你如果真担心他们,就多陪陪他们,顺着他们,把他们当小孩儿,哄哄,再过几年,你想陪,他们不一定在人世。退一步,如果放不下自尊,就躲开,去大理、青城山、威海,眼不见,心不烦,或许还能多些想念。
从一个角度,我了解你的苦,从另一个角度,我又替你可惜。你有全部资源可以享受生活,享受我没有机会享受的生活:适度锻炼,各处走走、住住,睡到自然醒,看看闲书,种点花草,陪老爸老妈坐坐,晒晒太阳,学门无用的手艺,弹弹吉他,打打电子游戏。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难易存乎一心。
其实,老妈和老爸是两只奇葩,你是第三只奇葩。
马上就五十岁了,你生日那天中午,我给你过生日,去哪家馆子喝小酒,你定。那天晚上,我飞上海。
冯唐
35 大线
“金线”:
你说说,什么是文学的金线?
我在GQ这个公开信专栏的四月期,写了一篇《大是》,说韩寒的小说没入门,杂文小聪明,说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洞若观火。这篇文章招来很多骂声,帮助我重温了汉语里很多四个字的贬义成语(文人相轻、落井下石、沽名钓誉、口蜜腹剑等等。唯一一个我倾向于接受的是‘助纣为虐’,尽管我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方舟子和纣王差了很多等级吧?),也让我多了一个外号:“冯金线”,有人甚至认为这篇文章创造出了一个新的成语:“冯唐金线”。韩寒和我共同的出版商路金波说,冯金线啊,你应该写篇文章,阐述一下你说的金线,说说什么是好的文学。
先说,文学有没有标准?
文学当然有标准。
和音乐、绘画、雕塑、书法、电影、戏剧等等艺术形式一样,和美女、美玉、美酒、好茶、好香、美食等等美好事物一样,和文明、民主、人权、道德、佛法、普世价值等等模糊事物一样,尽管“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尽管难以量化,尽管主观,尽管在某些特定时期可能有严重偏离,但是文学有标准,两三千年来,香火相传,一条金线绵延不绝。这条金线之下,尽量少看,否则在不知不觉中坏了自己的审美品味。这条金线之上,除了庄周、司马迁、李白、杜甫这样几百年出一个的顶尖码字高手,没有明确的高低贵贱,二十四诗品,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等等都好,万紫千红,各花入各眼,你可以只挑食自己偏好的那一口儿,也可以嘴大吃八方,尝百草,中百毒,放心看,放宽看,看章子怡变不成章子怡,吃神户牛肉不会变成神户牛。“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惜的是,和其他上述的事物类似,和真理类似,这条金线难以描述,通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由大多数人决定。“尔曹身与名具死,不废江河万古流”。可幸的是,“大数原理”在这里依旧适用,以百年为尺度,当时的喧嚣褪尽,显现出打败时间的不朽文章。如果让孔丘、庄周、吕不韦、司马迁、班固、昭明太子、刘义庆、司马光、苏东坡、王安石、曾国藩、吴楚材等人生活在今天,让他们从公元前五百年到公元两千年选三百篇好的汉语,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先秦散文、正史、野史、明小品、禅宗灯录百无禁忌,我愿意相信,重合度会超过一半。这些被明眼人公认的好文章所体现出的特点,就是那条金线。
再说,这个好文学的标准重要不重要?
标准当然重要。
中国历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物产匮乏,人们喜欢争抢,走捷径,坏规矩,浑水摸鱼,成者为王,得过且过。没有标准,没有底线,容易混事,一直往更低的地方出溜,容易自我满足,容易让竖子成名。但是,没有标准,很难提高学习效率,很难持续地创造出好的东西。彻底没标准之后,明眼人的数量持续减少,被嘲笑,被放逐,被阉割,被杀戮,竖子成名后继而成神(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被推上神坛,可是,他也没拒绝啊),再之后,常常会出现“指鹿为马”,残存的明眼人因为各种利益和各种忌讳而集体噤声,即使发生,也是“嘿嘿,嘿嘿,呵呵,还行,凑合”,于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末世来临。“将蕲至於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於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慢慢来,走窄门,长远看,反而是最快最短的通向美好的道路。
最后说,你这条金线到底是什么?
西方人有《小说的五十课》,中国人有《文心雕龙》,这些大部头文论都构建了相当复杂的标准体系。简洁的版本也有,西方人有个好文章的6C标准,用了六个形容词:CONCISE; CLEAR; PLETE; CONSISTENT; CORRECT; COLORFUL(简约,清澈,完整,一致,正确,生动)。更简单地说,表达的内容要能冲击愚昧狭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探寻人性的各种幽微之火,表达的形式要能陈言务去,挑战语言表达能力和效率的极限。
举些例子,不分今人古人汉人胡人。。电子书下载
“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王小波《黄金时代》)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门就是一溜脚印,跟踪别人经常被人家反跟踪,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王朔《至女儿书》)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阿城《棋王》)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汪曾祺《受戒》)
“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李白)
“I have no money; no resources; no hopes。 I am the happiest man alive。 A year ago; six months ago; I thought that I was an artist。 I no longer think about it; I am。 Everything that was literature has fallen from me。 There are no more books to be written; thank God。”(Henry Miller; 《Tropic of Cancer》)
“I knew it was my own creature I heard scrabbling; and when Sissel heard it one afternoon and began to worry; I realised her fantasies were involved too; it was a sound which grew out of our lovemaking。 We heard it when we were finished and lying quite still on our backs; when we were empty and clear; perfectly quiet。 It was the impression of small claws scratching blindly against a wall; such a distant sound it needed two people to hear it。”(Ian McEwan; 《First Love; Last Rites》)
我今天赶早班机去机场。五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不耀眼,不灼热,但是不容分说地存在,金光四射。机场高速两旁,成排的槐树苗还没茶杯口粗,靠近地表的树干浆成白色,树干附近,金线之上,二月蓝满满地蓝了一地。
我想,等我创作能力衰竭之后,我会花时间编一本文选,名字就叫《金线》。
余不一一。
冯唐
36 大作
李银河:
你好。
感谢你的信任,把你最近写的短篇小说集发来。因为内容涉及虐恋,你反复叮嘱,读完删除。你像绝大多数有真才学的人一样,没有自信,充满自尊,希望小环境和谐,忘记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辈子记得自己介意的点滴。你问我,这些小说值得写吗,值得发表吗?我看过之后,在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每个真正的作家都躲不开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
这个问题,孔丘答过,拜伦答过,乔治奥威尔答过,劳伦斯答过,亨利米勒答过,海明威答过,库尔特冯尼格答过,王小波答过。人有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作家有审美观、道德观、正义观、写作观,无可奈何花落去,躲也躲不开。
我记性不好,比背诵唐诗、宋词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没背过的唐诗、宋词,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赏饭,和自卑以及自尊无关,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
所以我也记不得我读过的先贤们的写作观,所以我按照我体会的时间顺序,和你唠叨唠叨我为什么写作。
最早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我写作为了学习汉语。
我那时初步掌握了一两千个汉语词汇,毛笔字练习柳公权和颜真卿。区里通知比赛作文,题目是“江山如此多娇”,我语文老师是个热爱妇女的老右派,他说我对大自然似乎有感情,汉语词汇又多,逼我写一篇。我老妈是蒙古人,喝白酒,喝多了说蒙古话,唱悲伤的歌曲,趴在地上流眼泪和鼻涕。我没去过草原,写了一篇《我在草原》,后来才发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胖男生,比我更无耻,他从来没在地面上仰望过星空,写了一篇《我在火星上望月亮》。我在作文里用了五种主要代词:“我、你、他、她、它”,用了接近三百个形容词。结果是那个胖男生得了一等奖,暑假去全国写作夏令营做交流,我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再寄小读者》。
后来,我高中一年级,我写作为了消除内心肿胀。
我那时开始喜欢女生,觉得女生比榆叶梅好看,特别是在她们笑的时候,开始喜欢穿漂亮衣服在女生面前不经意走来走去,开始喜欢抽烟、做古怪的数学和物理题、读《庄子》和《存在与时间》等等脱离日常吃喝拉撒的风雨中独自牛屄的活动。没抱过女生,但是已经开始有日本和欧美的毛片看,但是看毛片自摸只能消除裆下的肿胀,消除不了心里的肿胀。于是开始写,一本一本稿纸地写,一支一支圆珠笔地写,右手中指写得弯曲,十七、八岁写完了第一个长篇小说,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十几万字,肿胀随着倾诉渐渐消失,我心里舒服了,也决定彻底忘记写作这件事,自己折磨自己可以,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就不一定了,不写了,别人也不用看了,我开始用世俗的方式追逐世俗的幸福。
再后来,我在美国学MBA,我写作是为了消磨时光。
美国大好河山,但是与我无关。或许是唐诗、宋词看多了,外国姑娘不知道杜牧和柳永,我对于外国姑娘没有邪念,而周围的中国女生都是女战士,穿西装套装、盘头发、肉色丝袜、公文包,到处投简历、拓展社交圈子、拼命要进华尔街的投资银行。我不喜运动,不迷恋歌星,习惯性不看电视,不爱在网上论坛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写自己第二个长篇小说,追忆我在医学院八年没能想明白的身体生长和没能泡透彻的拧巴女生。
再后来,我在国内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打败时间。
2000年底,在被二十家出版社因为“颠覆传统道德”为理由拒绝之后,我出版了在美国消磨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前,周围很多人说好,我拿到纸书之后,直接打车去我常去的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我写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车回办公室,发现手机丢在出租车上。又过了两周,我再去,还是没上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