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的盛花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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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我想哪天再尝到灰灰菜的味道时一定会听到外婆关切的轻声细语。
灰灰菜是否真的有止咳功效,我不曾知晓,不过外婆拖了大半辈子都没有根治的支气管炎,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却好似痊愈了,她不再剧烈地咳嗽,晚上也听不见她粗重的呼吸声了。我也一度认为,外婆是越老越精神,吃了大半辈子的苦,这下总该享享福了,可谁曾想到有更可恶的病魔一直在暗中窥视,伺机而动,最终阴谋得逞。外婆安康的那几年,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切都是假象。
三女儿听说母亲病重立刻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赶了回来。远嫁他乡的她,自从出嫁以后,一辈子都没能和母亲见上几面,也少有机会尽孝道,只是逢年过节寄些钱物回来。外婆平日里也是最牵挂老三,时常让我帮她给老三拨电话。老三在外省呆的时间长了,口音多少有些变化,外婆耳朵不好使,所以每次通话也说不上几句,每次她都问老三,地里庄稼是否长得好,云尚和她的两个外孙都在干嘛,天气是冷还是热,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无论电话那头说的啥,她都满口的答应:“好哦,好哦!”语调里带着笑腔,脸上也是一直挂着笑。
老三回来以后,见母亲都快走不动道了,人也清瘦,心里甚是酸苦。她每天都给母亲洗脚,用热毛巾给母亲擦拭身体,把母亲和父亲的衣物全部浆洗得干干净净。后来外婆完全瘫痪以后,替外婆换尿不湿和擦屁股的事情也是老三做的最多。外婆离开的那一天,老三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比其他4个姐妹都伤心难过。她因为少有和母亲呆在一起,所以在她心里时刻都满溢着对母亲的思念,以往虽然自己远在他乡,但知道老家的母亲还健在,心里也就踏实,自己彷佛是母亲手里牵着线放飞的风筝,刮风下雨的时候,母亲自会收线,让她得以安全。对于所有人来说,母亲的存在会给子女一种安全感,自己无论怎么样,在母亲的眼里都是满意的,如果没有了父母就好像瞬间变成了孤军奋战,便也失去了那个永远守候着你,时刻准备着支援你的后援。
翻了年,外婆的病虽不见好转但也没有急剧恶化。有人言论说:有的老年人就那样,看着病怏怏的要不行,其实还长着叻!老三有两个儿子跟我一般大,一个在当兵一个在外谋生,家里就靠着老口子操持,婆家上面也有老娘,从年前回来,到年后守了母亲有一个多月了,现在母亲的状况又无法预料,家里事多又催促她先回去,她陷入了两难。外婆虽是舍不得女儿,但更顾惜女儿的家,就叫老三回去了。
(三)回忆
度过了寒冷的冬天,盛花铺的油菜和麦苗抖擞抖擞头上的冰霜,从沉寂中醒来,田里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绿悠悠的;春风里,桃花李花在枝头蹦蹦跳跳,欢乐地相互倾述着对于这个新世界的惊奇;燕儿追逐着从南方归来,叫喳喳的,在屋檐下修补旧巢。在这个外婆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子里,处处都留下了她耕作的身影,长着她亲手栽种的花草,生活着与她朝夕相对的亲人。外婆坐在堆砌在门口的青石凳子上,望着从二里地远的公路上伸过来的碎石路方向,这也是我回家来的方向,她的内心非常平和,脸上没有一丝悲伤,虽然生活曾经给了她无尽的苦难,但是她都凭借着对子女的责任,勇敢地熬过来了。在这一刻,她不再计较得失,不再担心子女,不再关心场镇上的热闹,只趁着身体在这暖春里的舒适,轻轻地回忆,回忆她漫长淡淡的一生。
也是在春天,人们开始忙碌着翻犁播秧苗的秧田。我家的田里还栽种着半亩地的厚皮菜没有收割,外婆领着我一起收菜。我年龄小,厚皮菜足有我个子高,一回我也只能搬几株。搬了很长时间,田里的厚皮菜依然不见少,我就开始变得焦虑,小孩子总是没有耐性的。望着眼前大片的厚皮菜,搬菜的活好像永远没有个头,觉得这活真苦真累。“少拿点儿,一回只拿两窝!”外婆背了满满一背篓菜从我身边走过时指示我。外婆一回背一背篓,我一回只拿两株,半亩地的厚皮菜就这样一点点被婆孙俩收割了。我因为使用了外婆支的招,没有半途而废,第一次体会到了坚持就是胜利的喜悦。
外婆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从不曾见她闲着,这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农忙时节,家里其他人都到田地里干活去了,剩下的所有家务事就落在了外婆的肩上,晚上张罗一家子吃过夜饭后,要等到所有人都去吃茶看电视休息了,她才能缓一缓。
农村人热情,还没有喜丧一条龙服务的时候,谁家要有个黑白喜事,不消说,邻里自然会搬来自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以供主人家办“坝坝筵”使用。妇女们帮忙摘菜洗碗,男人们帮忙挑水搭灶,这便临时组建了一支“帮办”队伍。主人家只需指定一位组织能力强的当“主事”,其他事情就再也不必操心了,自己只管招呼远来的亲戚。主事指挥着帮办们把各家凑来的桌椅排成方阵,摘菜洗菜、宰杀鸡鸭、煮饭帮厨都各有明确分工。等到筵席开始,主事又会给每个帮办分配传菜任务,每人负责一桌或两桌,承包到个人,井井有条。主人家的亲戚若是比较多,一轮筵席坐不完,那就得两轮三轮的轮着吃,直到所有亲戚都吃完下桌以后,帮办们才同厨师凑到一桌开始吃饭。坝坝筵一般有两顿饭,前一顿是晚饭,称之为“花夜”,名字大致是因为晚饭后会放焰火而得,后一顿则在第二天中午,称之为“正席”,正席的菜品会较之花夜略微丰富。帮办们在花夜当天早晨就会到主人家帮忙,第二天正席结束以后,其他远来的亲戚都散去,主人家会再留帮办们吃晚饭以表感谢。这种邻里间的和睦友好,在农村表现得尤为突出,坝坝筵是村里最热闹非凡的时候,花夜的那天晚上,邻里们都会留在主人家通宵达旦的玩儿牌聊天。
坝坝筵热闹的场景是独独属于外婆那个年代的,外婆也是最喜热闹。待饭毕,人们围着桌子聊天的时候,外婆先是会拿着抹布把桌上的残汤剩饭抹干净,外婆跟我说抹桌子也是有讲究的,要往自己怀里抹,不能让污秽溅到旁人的身上,然后她就会坐下来听大伙儿聊天,有的时候年轻人聊的话题她似懂非懂,但是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会夸赞一句:“老幺经常在外面跑,见的多!”
坝坝筵是全村人的热闹,逢年过节则是自家人的热闹。外婆的几个姊妹走得早,虽没有父母的叮嘱,但是她的侄儿侄女们每到过节也都会来探望她。这也是外婆最高兴的时候,饭桌上她不停的给大伙夹菜,嘴里还说:“以后别带起东西来,空起手来就行了”。大伙坐着玩儿牌聊天的时候,外婆同样会跟大家坐在一起,年轻人都耍得很晚,有时候大家已经耍到半夜,外婆也一直陪着,大家都叫她先去睡了,隔不了多久,她又会从床上翻起来看看大家劝大家也早些去睡。
外婆喜热闹也爱走动,过年的时候,她要带着我挨家挨户的去“走人户”,过了年初一就到了各家走人户的时候,也就是拜年。早些年,物质条件不好,走人户带的礼品一般就有挂面、鸡蛋、白糖,米花糖就算是高档礼品了,女婿去给丈母娘拜年才带猪腿子肉和大红鸡公。但是那时候的亲情很浓稠,隔代的表姊表妹间也来往密切,每逢春节一定要相互串串门才算圆满得过完节。亲戚多的,这人户要从年初二一直走到元宵节去。外婆因为是长辈,初几头一般是她的侄儿侄女来给她拜年,往后外婆再带我去各家。有孙子辈的随其父母来给外婆拜年,外婆都会一一发给压岁钱,临走还要退还一些礼品,这是“让礼”,以示分享好彩头好运气的意思。倘若我随外婆去看望的是与他同辈的亲戚,出发前她就会嘱咐我不能拿压岁钱,我想外婆是想表示她是真心实意地去拜望,不愿给人造成哪怕一丁点儿额外的支出。宅心仁厚的老太太,通晓人情世故,事事做得光鲜,处处受人爱戴,她从不孤独。
2003年初春,一种后来被命名为“**”的病毒以势如破竹之势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只听得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报又有多少人感染,又有多少人不治身亡,又有多少人被隔离。连首都北京平时最喧嚣的街巷也已经空空如也,每天都不断有新的感染者被发现。全国的民工大举返乡,却又因为怕他们携带着病毒回来会造成更大范围的感染,民警在车站把他们半路截住,送到隔离点隔离开来。平时最普通的板蓝根冲剂被传有预防“**”的功效后,药店就再也买不到板蓝根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摇摇欲坠。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是据说这种变异的病毒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更令人绝望的是暂时无法救治,一旦被感染就只有等待死亡,而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却不能和亲人呆在一起。这种就像在科幻电影里才有的世界末日境况,当时确实给了我这样少不经事的读书郎带来了不少恐惧。那时间,我还在县里封闭式的第三中学念书,学校相对封闭的环境总让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已经大变样,我幻想中外面的景象是这样的:狂风肆虐,纸屑垃圾漫天飞舞,商店的店招半挂在风沙中晃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撞毁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道路中间阻断了交通,庄稼全部枯萎**,到处都弥漫着黑烟和浓烈的刺鼻味道,河道里飘满了面目全非的尸体,活着的人躲在房子的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社会秩序已经陷入一种完全崩溃的状态,强盗歹人到处杀人放火……总之,我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毕不了业,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母亲父亲和外婆外公了。紧接着,学校的一道通知彻底让我陷入无助,这个月的归宿假不放了,下个月再放,家离得近的,让父母送生活费来,家远的,学校先垫付。我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消散了声音,变得寂静无声,我的内心作了艰难的斗争后,还是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尽管有可能已经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我摁着电话号码的手指在发抖,电话亭里金属电话的按键冰得摄骨,每摁一下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我举着听筒的手臂放佛承受着千斤巨石,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接通的声音,每一声都如同钝器扎进我的脑袋。
“喂”,母亲在电话那头开口说话了,“妈,你们在整啥子呢?”“刚刚从外面回来,这个星期回来不?”“不回来,学校说下个月才放假”,“哦,那我过两天把生活费给你拿来”。“恩,你们没的事嘛”,“没的事啊”,“那你跟婆婆他们说,这几天就不要去赶场了哦,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好哦,你在学校头好好读书哦”。我心里想说些类似于“我爱她”这样直接的话,终究没能开口。同其他孩子一样,我们从小接受的爱就是含蓄的委婉的,或者说是直接用行动来表示的,所以这时候我竟然没能有勇气说一句“妈,我爱你!”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一句亲密的话。我想先做一点铺垫后再说一句表示关切的话“我看新闻头说好多从外地回来的人都被隔离了”“恩,听新闻头在说,我们这儿还没有发现的有”,“反正你们还是注意点嘛,没的事不要出去耍”,“好哦,你还需要啥子不,过两天我一起给你带来?”“不要了,那,我就先上课去了哦”“好,那就中嘛,专心读书哦!”“恩,好”。
逐渐得以控制的疫情缓解了紧张的神经,但是阴霾并没有完全散去,学校与外界仍然是完全隔离的,家长只能在校门口探视孩子。门卫来告诉我说校门口有人找。是外婆和外公来了。外婆一见到我脸上就堆起了笑,她把竹篼放在地上,隔着校门的铁栏杆,从栏杆缝里把带来的吃食一包一包递给我,每递一样她都说明是什么,有咸鸭蛋、松花皮蛋、甜皮鸭、卤猪头肉、卤猪尾巴,还有顺道买的新鲜枇杷,每样东西都用塑料袋包扎的严严实实,外婆如数家珍地把所有东西给我以后,她裂开嘴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是完成了一项光荣的任务,随即她边掏包边说:“分点儿给你姐”。二姨的女儿也跟我同在一所学校,并且是念同一年级。外婆拿出一张包裹得鼓鼓囊囊的手帕,一层一层地剥开,把生活费理得平平整整地给了我,她又嘱咐了我几句,上课铃一响便催促我快去上课了。“**期间”外婆来看过我两次,但她并未跟我聊过关于“**”的话题,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相反的,比起母亲交给她的给我送生活费的任务,她却是兴致高昂,想必是精心准备了一番。我回过头去看依旧站在栏杆外望着我回教室的外婆,她满面慈祥,眼神中透着期望,多么可爱可敬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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