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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恨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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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做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平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们就难免全力以赴,结果将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婆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娘姨悄悄溜进了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已插柳的意思。这情味却好像会泪染和化解,像那种苔熊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也是个满眼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那一股挣扎与不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长寿者。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满的是时间、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

第二章

6。片厂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有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片厂这样的地方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人所周知的电影;一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假的。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作两世做的。像吴佩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作一件礼物一样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的,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走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是就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乎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拗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欢天喜地去找表哥改日子。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敌纵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丬茧行吃空卖空,就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也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门时,便是穿着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还带了两盒素点心,好像发了个宣言似的。自此,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说些片厂里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只有吴佩珍上了心。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里,左一个岔,右一个盆,布下了迷魂阵。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都把目光投过去,待她要问路时,目光又都缩了回去。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门,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戴着眼镜,穿的却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让她进屋等。她有点窘,只站在门口,自然又招来好奇的目光。天将黑的时候,才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想是猪头肉之类的。她回到家里,已经开晚饭了,她还得编个谎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费了苦心。可她无怨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得酸了。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她做什么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乎按捺不住的。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再就是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一路联噪,引得许多路人回头侧目,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洋相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换车,然后就到了片厂。表哥站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表示是厂里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工地。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得很快,有要紧事去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吴佩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吹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于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势,一回是侧身,一回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那种夜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是。王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明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着不清这女人的长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冲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作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上,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拥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套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拥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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