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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我是猫-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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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东风说:“马上就该拉琴啦。”

迷亭说:“马上就要拉琴啦。到这儿来,你听呀!”

独仙说:“还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迷亭说:“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没什么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声震三邻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独仙说:“是吗?寒月兄难道不懂操琴却不惊邻的方法吗?”

寒月说:“不懂。如果有这样的方法,倒要请教。”

“何须请教!只要看一眼圣地白牛①,就会立见分晓。”独仙说得玄虚莫测。寒月断定这是独仙睡眼朦胧中信口胡诌的奇谈,便故意不理他,接着话碴儿说:

①圣地白牛:见日本的《碧岩录》,以进入清净境界的无垢白牛,形容佛门圣洁。

“好歹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是天长节,从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开了关,关了开,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终于天黑了。当藤箱下蟋蟀嘶鸣时,横下心,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东风说:“总算露面啦。”

迷亭却警告说:“率尔操琴,那可危险哟!”

寒月说:“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尖到弓把都检查一遍……”

迷亭讥讽道:“那不会是劣等刀工的产品吧?”

寒月说:“当我想到这便是我的灵魂时,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灯影中将磨得锋利的宝剑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发抖。”

东风说:“真是个天才!”紧接着迷亭说:“真是个疯子!”主人说:“快拉琴就对了!”独仙却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说:“谢天谢地,琴弓平安无恙。接着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灯旁,里里外外全面检查。这过程大约五分钟。您要记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鸣……”

迷事说:“一切都替你记着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说:“这时我还没有拉。幸亏小提琴完整无缺。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迷亭问:“要去哪儿?”

寒月说:“还是闭上你的嘴,光用耳朵听吧!像你这样一句一打岔,可就没法讲故事啦……”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们闭上嘴哪!嘘——嘘——”

寒月说:“多嘴的只有你一个!”

迷亭说:“是吗?对不起。我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寒月说:“我将小提琴挟在腋下,穿着草鞋穿过草门,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迷亭说:“嗬,你总算出去了。说不定又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主人说:“即使回去,也没有柿饼子了。”

寒月说:“诸公这么七嘴八舌的,实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吧,东风。我迈了两三步,又折了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圆两角钱买的红毛巾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唉,我对你说呀,这下子眼前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主人问。

“咳,你就听着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叶落;红头巾下,抱着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着慢坡路登上庚申山。这时,东岭寺的钟声沿着我的头巾,通过我的耳鼓,响彻我的头颅。你猜,此刻已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啊!”

“九点啦。其后,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独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岭。若在平时,我本来胆子很小,一定会被吓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实在神奇。当时我心里压根儿没有考虑,怕呢还是不怕,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个大平岭位于庚申山的南侧。晴朗之日凭临远眺,可以从红松林的缝隙间俯瞰山下的城市,实为观光绝佳的平地。是啊,宽约六十丈见方,中间一块石板,大约八张席那么大。北侧是叫做‘鹈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围遍是三搂粗的樟树。因为是山上,有人烟的地方只有采樟脑的一间小屋。池塘近处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为了演习开辟了一条路,攀登并不吃力。我总算来到那块大石板,铺好毯子。暂且落坐了。这么晚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静些,四周的静寂便渐次袭上心头。此时此刻,乱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却这种恐怖感,余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仿佛在水晶宫里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躯,不,包括心地与神魂全像用凉粉制成的,十分透明,这太神奇了。我几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水晶宫住在我的心中……”

“越说越离奇了!”迷亭一本正经地奚落道。随后,独仙深受感动地说:“进入玄妙佳境喽!”

寒月说:“假如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东风问道:“那里有狐狸吗?”

寒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终于露头啦!”

“那叫声远远引起反响,伴同着强劲的秋风,掠过遍山的林梢。这时我才苏醒……”

迷亭装作抚胸定神的样子说:“总算一块石头落体了!”

独仙挤眉弄眼地说:“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说:“后来,我苏醒过来,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静悄!连雨滴那么点声音都没有。唉,我心想: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呢?若说是人语吧,太尖厉;若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猿猴在啼吧……这一带又不会有猿猴。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头脑中一旦泛起疑团,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至今寂寂无为的万千神经便纷然杂沓、熙熙攘攘,在头脑中翻腾起来,宛如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①时一样的疯狂和混乱。这当儿,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多毛腿喷上了烧酒似的,毛孔中号称什么勇气、胆量、智谋、沉着等等贵客,统通不知去向,一颗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两条腿像风筝的响笛似地颤抖起来。这可吃不消!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飘飘摇摇地从磐石上跳了下去,从崎岖小路向山下一溜烟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处,便蒙头大睡了。东风君,即使今天回忆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①康诺特爵十:英国贵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国皇帝派他到日本赠给日本天皇勋章。

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后来呢?”

“到此结束!”

“没拉小提琴吗?”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惨叫一声吗?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不太过瘾。”

“随便你怎么‘觉得’,事实如此呀!怎么样?各位!”寒月巡视全场,神气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两下子!把故事编到这么个程度,大概已经煞费苦心了吧?我还以为是男桑德拉·贝罗尼①在东方的君子国出场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诚地洗耳恭听哪!”迷亭料想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意外,别人什么也没有问,便不得不自做讲解了。“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起竖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调的歌曲。这和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遗憾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紧要处,出现了崇高与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遗憾的喽。”

①桑德拉·贝罗尼:英国小说家乔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却意外地冷静:“倒也并不怎么遗憾。”

接着,主人严肃地评说道:“本来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这太洋气啦,因此才吓唬你哪!”

独仙叹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独仙说过的一切话语,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无从分晓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话锋一转,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到学校去只顾磨玻璃球吗?”

“不,前此我因归乡省亲,暂时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经有点厌倦。老实说,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说。

寒月自己却意外地轻松:“博士嘛,嘿嘿……当不成也无妨喽。”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要烦恼的吧?”

“结婚?谁?”

“你呀。”

“我和谁结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么?不是约定了吗?”

“约定个毬!至于把这件事到处宣扬,那是对方的自由。”

主人说:“这就太胡闹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总有人纠缠不休地找我来问:几时才能光荣地在《万朝报》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标题刊载男女双方的照片呀?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做好了长篇大作——《鸳鸯歌》。只因寒月还没有当上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才非常担心会不会黄金变成粪土。喂,东风君,是吧?”

东风说:“总还不到担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着满腹情思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你到底能不能当上博士,这影响已经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劲儿,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说:“嘿嘿。多蒙挂心了,对不起。不过,我已经不当博士也无妨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有个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说:“呀,这一招厉害!你是什么工夫秘密结婚的呀?这种年月可含糊不得哟!苦沙弥兄,你已经听见,寒月君说他已经有老婆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那就成问题了。”

主人活像个预审的法官,问道:“到底是何时、何地结婚的呀?”

“何时?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着我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木松鱼,就是婚礼上亲友们送给的。”

迷亭说:“只送三条鱼干贺喜?够吝啬的!”

寒月说:“哪里!在一大堆里只拿了这三条。”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是脸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对于金田家,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说不过去。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嫁给别人还不是一样。反正所谓夫妻,不过是摸黑撞头罢了。一句话,本来用不着撞头,却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举。既是多此一举,管他谁和谁相撞,都无所谓。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可怜哪!”

“唉,鸳鸯歌么,看情况,转让给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为诗人,多么落落大方。”

主人还是挂牵着金田小姐:“对金田家谢绝了吗?”

“没有。没有谢绝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声就蛮好……真的,默不作声就蛮好。即使现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着,会把我们的谈话一五一十全给告密的。”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尽,便又针对密探,煞有介事地大发议论:

“乘人不备,探囊取物者小绺也。乘人不备,巧窃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觉,撬门开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盗贼也。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心境者密探也;将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钱财者强盗也;罗织恐吓言词强奸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本是一家,毕竟顶风臭出四十里。若是听他们的,就惯坏了他们。决不能服软。”

寒月说:“唉,即使有一个两千名密探在上风头列队进攻,也没什么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水岛寒月哟!”

迷亭说:“听啊,听啊!实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学士,真个是神采奕奕!不过,苦沙弥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都是一伙,那么,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么人一伙呢!”

主人说:“不外乎熊坂长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太妙了。戏词①不是说么:‘只见一个长范,却成了两个,原来是身首异处。’像对面胡同的那个‘长范’,靠着放阎王债起家,贪得无厌,物欲横流,活一千年也不会毙命的。叫那些家伙抓住可是报应喽!一辈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当心哟!”

①戏词: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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