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京办主任iv-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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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周纪清了清嗓子说,“除了倍受诟病的‘跑部钱进’以外,驻京办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功能,这可是丁能通亲口告诉我的,就是搜集信息的功能,对不知情的社会来说,搜集信息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是真正搜集起来,驻京办的人可个个都有当间谍的天赋,这里面可大有故事,都是你写小说的好素材啊。到北京后,你应该让丁能通好好给你讲一讲,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啊。”
周纪的话好像是戏言,却深深触动了他,他认为,小说家的任务不是讲故事,更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表现人的本质和社会的本质,揭示人性当中最隐秘的东西和社会性当中最隐秘的东西,小说是对人、对社会进行精神实验,小说家必须潜入人的内心裂开的无底深渊和社会深处一探究竟。
这么想着,他随手拿起周纪刚看过的报纸翻看起来,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则打击走私的报道,不知为什么,一段时间以来,清江省掀起了打击走私的热潮,省长赵长征在媒体上多次强调打击走私与反对贪腐要两手抓,而且两手都要硬,这与省委书记林白一向强调的必须努力排除各种干扰,聚精会神搞建设,必须切实做到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谋发展的调子不太相同,清江省的党政一把手喊的调子不太相同,这让对政治一向敏感的他倍感蹊跷。
他心想,自己身边坐着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不妨探听探听,便试探地问:“周关长,最近清江省打击走私搞得有声有色,好像大有背景,揪出什么大案要案了吗?”
周纪似有难言之隐,苦笑道:“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大为蹊跷,只觉得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我进京,就是想借到海关总署开会之机一探究竟的。”
他失望地想,周纪是个官场老油条,不可能跟自己说真话,还是见了丁能通问个究竟吧。
此时,飞机开始倾斜,空中小姐用甜美的声音提示乘客,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庞大的机体穿过厚厚的白云,俯身向首都机场降落。
他走出机舱时,丁能通双手插兜,笑眯眯地站在廊桥上,身边站着一个矮胖子,红脸膛、浓眉大眼、大鼻子、大耳朵,剃着板寸,长得很敦实,丁能通能到廊桥上接他,他并不惊奇,当年他给贾朝轩当秘书时,丁能通不仅可以上廊桥接或将奔驰车停在飞机底下,而且还要请贾朝轩到中央领导享受的贵宾室休息一会儿,如果丁能通没到廊桥接他,他倒觉得意外,只是身边站着的矮胖子不像是驻京办的工作人员,看派头和衣着倒像是一位相当有实力的款爷。
丁能通见他和周纪脚前脚后走出了机舱,似乎有些意外,便略显惊讶地问:“怎么,你们俩已经认识了?”
他听丁能通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周纪也在飞机上,那架势好像不是来接他的,倒像是专程来接周纪的,他不过是碰巧在廊桥上遇上了丁能通而已,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并未表露出来。
周纪不见外地说:“如今大作家顾怀远的名号可是名声在外,我刚好和怀远坐在一起,聊了一路了。怀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铁哥们,东州市著名企业家、永盛集团老板王祥瑞。”
周纪一提王祥瑞的名号,他着实吃了一惊,王祥瑞是东州市近几年民营企业界响当当的人物,估计省人大代表、五一奖章获得者之类的头衔不下十几个,永盛集团不要说在东州市,就是在清江省民营企业中也是实力数得上前几位的大公司,只是一直有永盛集团靠走私香烟、汽车发家的传闻,如今清江省打击走私的势头风起云涌,这位永盛集团的老板躲在北京亲自到首都机场接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他从官场转到文坛后,除了政治敏感性外,又多了一份作家的敏感,他一向认为真正的生活就在身边,好的作家是不会让生活从自己的身边溜走的。于是他热情地与王祥瑞握手,王祥瑞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又是丁能通的朋友,与他寒暄得也恰到好处。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候机大厅,门前停着两辆奔驰车,周纪上车前特意问他在北京呆几天,他开玩笑地说:“要看丁主任的,丁主任如果好客,就住上个把月,如果不好客也许一个星期。”周纪也笑着说:“我也要在北京呆一个多星期,抽空让祥瑞请客,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说完周纪上了王祥瑞的车,他上了丁能通的车。
他一上车就纳闷地问:“能通,你怎么和王祥瑞搞到一起了?好像你们俩约好来接我和周纪的。”
丁能通一边开车一边说:“不瞒你说,怀远,驻京办目前的几辆奔驰车,都是从永盛集团买的,当时梁宇市长刚接任吴东明不久,他一上任就到北京开会,我亲自开车送他去会场,当时驻京办只有两辆奔驰车,我开一辆,习涛开一辆,我开的那辆早就超期服役了,结果那天车坏在了半路,怎么也打不着火,把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气得梁市长打车去了会场,从那天起梁市长就下决心给驻京办进几辆新奔驰。但是我没想到会从永盛集团买车,因为我一直耳闻永盛集团是靠走私起家的,没想到梁市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让驻京办接手几辆永盛集团的奔驰车,我怕是水货,心里不落底,便问有没有罚没证,你不知道,怀远,如果是水货,没有罚没证上不了路的。梁市长说手续齐全,就这样我和王祥瑞认识了,人怕接触,接触后发现,这家伙不仅出手大方,而且实在,也很仗义,就成了朋友。”
他一边听丁能通说一边为丁能通担心起来,当初东州市长吴东明因贪恋女色,步了肖鸿林、贾朝轩和何振东的后尘,一时间谁来接任东州市市长成了舆论的焦点,当时省长赵长征极力推荐常务副市长林大可,认为林大可为人刚直,有魄力,可堪大任,省委书记林白坚决不同意,认为东州是副省级省会城市,还是从副省长中选一位更稳妥,两个人争执不下,上了常委会,在常委会上林白力排众议,决定向中组部推荐主抓工业的副省长梁宇就任东州市市长。这让赵长征心理很不舒服,因为梁宇是林白从昌山市副市长的位置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就任主抓全省工业的副省长后,并未取得突出成绩,东州市是全省经济的发动机,特别是装备制造业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将这么一个省会级的工业大市交给一位在主抓工业经济方面政绩并不突出的副省长,赵长征不仅心里不自在,而且还认为林白有任人唯亲之嫌,毕竟梁宇是林白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过,梁宇就任东州市市长后,倒是如鱼得水,头三角踢得有声有色,博得不少政声。
丁能通不夸王祥瑞还好点,这么一夸,他反倒为丁能通担心起来,这个王祥瑞连罚没证都能搞到手,而且一搞就是几辆奔驰车的,说明此人已经手眼通天,他以自己多年的从政经验判断,但凡手眼通天的私企老板,背后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今天看王祥瑞与周纪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就十分警觉,也是“肖贾大案”的教训太深刻了,他也承认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是小心无大碍。
他用提醒的语气说:“能通,我早有耳闻,永盛集团是靠走私起家,你跟王祥瑞这种大私枭搞得这么近,还口口声声夸他多么仗义,眼下清江省正打击走私呢,你可别引火烧身啊!”
丁能通嘿嘿笑道:“怀远,你知道,我一不贪权,二不贪钱,不管什么上司,我都服务到位,不管什么朋友,我都以诚相待,我不触碰党纪国法,天又奈我何?不怕你笑话,我心中的偶像是个小人物,但却是个大英雄。”
他敏感地笑道:“该不会是宋江吧?”
丁能通哈哈大笑道:“要么你怎么成了著名作家了呢,对文学形象就是敏感。”
他揶揄道:“能通,你老兄不贪权、不贪钱的确令人佩服,可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别忘了肖鸿林、贾朝轩、何振东和吴东明都栽在一个‘色’字上,你老兄可是个情种,我听石存山说罗小梅可快出狱了,你和衣雪破镜重圆可不容易,毛主席说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让我说,世界上最宝贵也是最难做的二字就是‘珍惜’!”
丁能通深有感触地说:“是啊,‘珍惜’其实是一种责任,而我们的责任早就被贪欲的大海淹没了,最近我看了一遍《英国病人》的光盘,当年我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时,好像没什么感觉,可是这次看光盘,却泪流满面,特别是阿尔莫西悲痛欲绝,抱起凯瑟琳走出山洞,把她放在飞机的前座上,然后架着飞机离开,耳畔响起凯瑟琳的心声:‘我的爱人,我等着你,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走到洞外让阳光温暖我,想着我们过去的事,我们从这山洞开始,我把吉祥物挂在身上,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可我快要走了……’怀远,不瞒你说,当时我就觉得万一凯瑟琳就是衣雪,我可怎么办?这么一想,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他颇为感慨地说:“能通,这说明你把真正的爱找回来了,这部片子叫《英国病人》,其实,整个人类都病着呢,这个地球就是个病地球,整个社会就是个病社会,地球为什么病了?社会为什么病了?都是由于人病了!人为什么病了?因为道德大厦坍塌了,道德大厦为什么坍塌了?因为信仰产生了危机,什么都不信的人就像一叶小舟孤独地飘荡在大海上,泰坦尼克号为什么沉没?还不是人的盲目自信和自私自利造成的,正如英国作家哈代所说:‘在孤独的大海上,人类的虚荣深不可测。’”
丁能通听了他的话后,沉思了一会儿,一脸惆怅地说:“怀远,正是由于某些领导干部深不可测的虚荣心理,搞不好东州官场又要地震了!”
他惊异地问:“这话怎么讲?”
丁能通讳莫如深地说:“这次你不来,我也要找你,我憋了一肚子话都写在日记里了,抽空你看看我的日记,看看一位驻京办主任的内心世界,相信对你写作一定有帮助。”
他喜出望外地说:“能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主动要把日记交给我的,大丈夫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咱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丁能通嘻嘻笑道:“怀远,只是我有一个要求,不管你把《驻京办主任》里面的主人公写成什么奶奶样,都必须由我来写序言。”
他兴奋地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丁能通诡谲地一笑说:“不用说,驻京办在你笔下一定写成搞腐败的温床,说不定你小说里的主人公还得在监狱里写忏悔录,当然,你把驻京办主任写成神也没人信,只能写成鬼,但其实我们是人,真正的人,真实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做为驻京办主任的代表,总得替驻京办说几句公道话吧?”
丁能通说得虽然平静,他的心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毫无疑问,如果把北京比作一片汪洋,那么大大小小的驻京办无疑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一个人如果整天生活在漩涡之中,会是个什么滋味。是谁把这些人推进漩涡之中的?在漩涡之中生存下去的秘诀是什么?尽管他即将创作的《驻京办主任》在脑海中尚未构思成熟,但这些深刻的问题,无疑是这部书最需要揭示的。或许丁能通的序言与自己的小说相得益彰,起到珠联璧合的作用。
奔驰车贪婪地吞噬着机场高速公路,光滑得像黑缎子似的柏油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黑亮黑亮的,路两侧排列整齐、规则笔直的白杨犹如人的欲望,高高地向天空伸展,透过车窗往林子里望去,层层交叠的林木黑森森的,就像心里阴暗之人居心叵测的灵魂。他一向认为北京犹如一个巨大的子宫,这条通往市内的长长的高速公路犹如一条巨大的阳物插入子宫,那些在阳光下犹如蚂蚁似的无休止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小汽车就像千千万万射出去的精子,各怀着找到卵子的欲望拼命奔跑着。
晚上,丁能通在北京花园中餐厅为他接风洗尘。陪酒的省驻京办主任薪泽金、市驻京办副主任杨善水和主任助理兼接待处处长白丽娜,他都认识,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刚刚被撤掉的昌山市驻京办主任徐江,另一个是刚刚从主任助理提拔为副主任的习涛。丁能通一番介绍后,众人纷纷入座。
几圈推杯换盏之后,白丽娜用“粉丝”的口吻说:“怀远,不瞒你说,你出版的几本书,我每本都看了三遍,起初我以为你会写自己的经历,想尽一切办法对号入座,却怎么也对不上,后来我干脆抛弃对号入座心理认真看书,发现你写的小说和别人写的小说最大的不同就是触动灵魂,看你的书逼着读者反思人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淡然一笑说:“我从不躲在象牙塔里写作,所谓的象牙塔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