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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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的主人无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人演双簧,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洲裔美国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容他呆在美国,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熟。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较过得惯。
第四节 加工队
午饭之后,姓谢的“加工队长”开始“加工”干活偷懒的梁葫芦。谁都知道“加工”的理由是借口,谢队长是在假公济私。有人叛卖了葫芦,说他狂得没了边,在谢队长身上也敢行窃,把谢队长用五个青稞馒头换来的欧米茄摸走了。五个青稞馒头等于什么,犯人们很清楚。等于五针葡萄糖。饥饿昏迷的人只需一针葡萄糖就还阳。饥饿昏迷头一次第二次都能靠葡萄糖生还,第三次打也白打,打也死定了。那么五个青稞馒头起码值一条半性命。因此欧米茄是谢队长拿一条半性命换来的。“加工”一开始梁葫芦的狼嚎就传过来。此刻老几在砖厂的院子里传砖头。西边的戈壁刮来五级风,梁葫芦一边嚎一边求饶,五级风里都是他嚎出来的“大爷伯伯”。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梁葫芦就会开始招。老几传出一块砖便朝半里外警戒的解放军看看,希望解放军在梁葫芦把老几咬出来之前能出面,干涉一下谢队长对小凶犯的“加工”。岗台上站着一个解放军,高瞻远瞩,大皮帽捂住百分之七十的脸,耳朵都捂聋了,小凶犯的求饶一点不打搅他。
跟老几接手传砖的一贯道说,梁葫芦肯定活不完他还剩下的两年阳寿,这么胡作,在绑去枪决那天有八个葫芦也给开瓢了。一会儿,梁葫芦的狼嚎成了马嘶,渐渐地声音小了。“加工队”一定把他拖到哪个背风的地方慢慢“加工”去了。
这天干部们开会,没跟到砖窑来,只跟来一个解放军。伪连长说,谢队长早就知道偷欧米茄的贼是谁,等的就是干部们开会这天,把梁葫芦好好“加工”。伪连长笑了:葫芦贼手艺那么好,咋不偷把枪来?把“加工队”的全毙了。另一个犯人说,是得毙,“加工队员”都给干部策了反,训练成了内奸,领小小一份内奸口粮呢。一贯道说,没有“加工队”,显不出干部们的仁慈,在把谁“加工”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出面:“哎哎,让你们陪着反省的,让你们打人了吗?!”
十分钟之后,梁葫芦的嚎叫嘶鸣全没了。老几一再失手,几块砖跌碎在地上。老几想闺女了,一贯道狎昵地说,用的是一种揭露的口气。在此地谁有块心病,有块暗伤,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医治集体的不幸。一贯道又说,老几的闺女可是提不得,一提就让干部们流口水。伪连长说闭上你的臭嘴吧!你妈×的你没流口水?退回去二十年,老几人家洋房汽车,狗都比你地位高!一贯道心悦诚服,点着头:是是是,退回去二十年,谁会想到自己能跟老几这样留过洋的高级反革命住一个号子?!老几学问那么大,反革命都是大学问吧?于是纷纷地都问起来:老几,你到底是怎么光荣被抓,送到咱这伙子里头来了?
老几的结巴在此时可好用了,一边结巴一边在心里自由自在地想事情。他在想怎么回事呢?梁葫芦怎么不嚎了呢?坏就坏在“加工”现场一点动静也没有。孩子不会让他们弄死吧?大荒漠上饿了一年多,人人口中那口气都将断不断,稍微喘得不当心,就永远断了。
老几跑到干渠边的时候,梁葫芦刚刚给捆到马缰绳上。马是从拉砖的车上卸下来的。梁葫芦不嚎不叫是因为嘴腾不出来,满嘴堵的一把干马粪,堵得小凶犯眼睛暴突,太阳穴的青筋红柳根须一样凸鼓出来。葫芦看到老几,以一半在眼眶外的眼珠白了他一眼,不满意老几来看他好戏。谢队长对老几说,给我滚回去,老子在给小畜生脱胎换骨呢。老几一刻也不耽误地滚回去了。一回到砖厂院子便大声动员,快去救救葫芦,这孩子就要给马拖死了!没人理会老几,在这里铁石心肠是正常的心肠。老几往解放军跟前跑,一面结巴着大叫解放军救人。隔着半里路,五级风把老几的结巴求救刮散了,解放军听不清,但看得清老几在往他跟前手舞足蹈地跑。解放军把枪一横,刺刀和枪口都对准了老犯人。老几好不容易刹住往枪口上撞的步子,手还是指着干渠方向。渠沟地势低,“加工队”的私设刑场解放军看不见,看见他也没兴趣,反而有擅离岗位的责罚等着。老几再回到砖厂院子,换了个说法,说大家去看吧,好看得很,梁葫芦给马拖得脑浆涂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滚在地上,玩弹子呢。
犯人们立刻哄的一声跑去,去看看自己的惨如何转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惨如何稀释自己的惨。有个人在给折磨呢,因此折磨暂时不会轮到我。有个人去替我皮开肉绽了,多么幸运,皮开肉绽的不是我。大家一窝蜂跑向干渠,一眨眼站满渠道两边的堤岸。乌黑的罪犯们一个挤一个,成了一群秩序很好的观众。葫芦给折磨得越狠,他的替死鬼功能发挥得越彻底。让十六岁的死刑犯替大家疼,替大家皮开肉绽吧。葫芦无意中把危险给大家引开了,大家暂时安全了,每个犯人来看,就是想证实这一点。
虽然不像老几形容的那样过瘾,梁葫芦也差不多脑浆涂地了。他的葫芦头已经开了瓢,此刻在地上写着黑红的天书。地是半透明的,雪面上结了一层冰壳。马拖着葫芦轻松地顺着沟底小跑,颠着圆滚滚的屁股。这四足畜生的伙食远比这群两足兽要好。
谢队长站在渠道里,马跑到跟前他就把它吆喝回去,这样马就在规定的距离内跑来回。一场马戏加杂技。梁葫芦的腿被劈开,一只脚系一根绳,挂在马的两侧,让马把他当爬犁拉。这架人形爬犁在不平整的渠道底部颠簸,与雪地接触面最大的是后脑勺和上半个脊梁。
老几落在其他马戏观众的后面。因为他前两次奔跑求救耗掉了午饭供给的热量,所以再次往干渠走,他只能预支体力。他估计自己预支了未来好几顿饭的大卡,才挤到渠岸上的头等观众席。现在他离葫芦画在地面上的黑红涂鸦只有一步远。他俯下身,看清最新鲜的一道黑红不光是液体的,还有极小的一片片的固体,上面粘着几根头发[517z小说网·。517z。]。梁葫芦的皮肉毛发。
马每一次掉头,谢队长就把葫芦嘴里的马粪给掏出来,问他把欧米茄转卖给谁了。梁葫芦得了这个空便透彻地捯一口气,刚要嚎叫他的嘴又给填上。
白金欧米茄现在正贴着老几的肝或胆丝丝地搏跳。老几一句话梁葫芦就得救了。老几却站在人群里,跟所有人一样一动不动。欧米茄是要派大用场的。老几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买路钱,买通那条通向场部礼堂的十里路。欧米茄不见得能买通,不过没了欧米茄,连缝都没得钻了。渠底布满石头,好在石头被厚厚的积雪包裹,没了棱角,那个葫芦头给拖到这块石头上,又跌到那块石头下,像空了的葫芦瓢一样没有分量。老几看得眼前一阵阵发暗,他让自己挺住,可不能腿一软倒下去。拿欧米茄救梁葫芦,谁来救他老几?梁葫芦连尸首的便宜都占,让刘胡子死了连个猫盖屎的浅坟都没有,这小凶犯难道不该加加工?小凶犯还惹得老几也跟着造孽,在尸首上收获土豆,让老几这样一个老书生都变了种,变成了啃吃尸首的豺狗,“加工”他冤了他吗?
老几摇摇晃晃,沿渠道跟着梁葫芦往前走,看见冰雪上的血迹里头发已经是一缕缕的了,头皮也一块块变大。
老几一旦求情,就会引火烧身。梁葫芦和老几接近,处成了爷儿俩,对此事实谁都不瞎。也许谢队长已经猜到了端倪,每朝梁葫芦逼供,都拿红红的眼睛瞥一下老几。
当梁葫芦再一次给拖回来时,男孩的眼睛闭上了。老几发现自己已经在梁葫芦身边,并拽住绳子。马受了点惊,咴咴一声,不高兴地踢了踢前蹄。
“放开!老狗日的!”一个“加工队员”上来,给了老几的手背一下。老几带着手套的手背热辣辣的,肮脏的手套渐渐潮了一片。他这才明白抽他的是一根多刺的荆棘条。打人也费体力,就是吃额外一口伙食,“加工队员”也不愿把它都花出去打人。因此他们挑选刑具是严格的,动一次手得奏百倍的效。
谢队长说:“让他拽,老反革命!”他对马吆喝一声“驾!”
谢队长犯的是强奸罪,刑期是七年。其他“加工队员”的刑期最长的也不过十年。因此他们在老几这样的重大政治犯人面前优越感十足。老几是敌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群众还是人民群众;坏的人民跟好的敌人不一个性质,坏的人民坏到哪里也不是敌人。他们在人民的范畴里可以有很大空间去坏。
马现在拉的人形爬犁重了些,老几的一百斤体重加了进去。老几给拽倒,渐渐成了侧身躺卧,头脸朝着马跑的方向,比梁葫芦主动得多。假如老几给拖死,人们会在他的再生棉大棉袄自缝内袋里发现欧米茄。人们会对老几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老贼一个呢!
伪连长此时喊了:“行了啊,老几六十岁的人了!”
谢队长:“管你妈卖×去!”
伪连长的身姿顿时一直,像是从被迫的长期弯曲中弹直的,人们都从这身姿的变化中看到了“时候到了”。他苦命的老娘谁也不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