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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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灵便和力量,剩下的五个木台阶她是乘着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以及脊梁溜下去的。好在接下去还有一组楼梯,让她重整姿态,恢复体面,走到那些逮人的人面前时,又是一个娴雅的书香门第女主人。她知道焉识绝不会让她送行,送他出大门,送到警车上。她就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脚步远去。焉识的脚步声被她的心从七上八下的众脚步声中分出来,渐渐地她就听不见其他脚步了,听见的就只有焉识那一双脚:提起、放下……脚步的合奏成了独奏。警车开走后,她听到的就只有弄堂里的寂静:一下午的羽毛球拍击球的声响静下来了。小女儿丹珏提着球拍走进门时,已经哭湿了毛衣前襟。
中秋夜我祖母想到了她从不去想的那件事。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她得知陆焉识上了死刑榜之后,提着礼物一家家地敲门。凌博士只让一张毛边纸字条会见她,她都不死心,接着去找凌博士的秘书。秘书答应她,一定为她争取到凌博士的帮助,她于是把一句敷衍当承诺来听。她连陆焉识的学生们都不放过,只要知道地址她就上门。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是陆教授的学生们的父亲让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有个姓戴的男学生借了陆教授一本书,还回来的书里夹了一张市委的公函便签,上面记了几句从书中抄录的警句格言之类。婉喻由便签顺藤摸瓜,摸到市委,找一位“戴同志”。戴同志结果给了她个惊喜:他就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婉喻不太懂戴同志的陕北话,但她对戴同志的体恤是懂得的。戴同志从没见过冯婉喻这样的中年林黛玉,一招一式都把他看迷了。他询问陆焉识的案情时,不断地插入旁白:“可苦了你了!”“苦了你和娃了!”“几个娃?……三个?不像,不像,还像个大闺女!”婉喻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大闺女”,知道的话也许她能重新审度自己的处境。不过即便她重新审度,彻底明白自己猎物的处境,她也不会回头。她是找到猎人门上的猎物。一个女人拿出什么去营救自己爱人的性命都不为过;一个母亲使出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都无罪。当然,婉喻当时来不及分析这些。后来她也不愿分析,因为她一分析难免会觉得自己下贱,再也配不上焉识。现在故事走入了陈词滥调:一个女子赤手空拳劫持法场,只有肉体做炸弹。她在初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就做了戴同志的情妇。她做戴同志的情妇的时间加在一块是六个小时多一点:每次戴同志爱她都不超过半小时。她做戴同志的情妇是要他出高价的:背叛组织原则,把她死到临头的爱人陆焉识救下断头台。她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提醒压在她身上的戴同志:“陆焉识的事情你要快点想办法。”有几次他调情地跟她抬杠:“就不想办法!”她不吭声,是那种阴沉威逼的沉默。戴同志半真半假地说:“让他死去,死了你就是我的了!”婉喻此生连鸡都没杀过,这时候真想杀了戴同志:被他劈开的两条腿正好是绞索,套在戴同志的脖子上,把她三十多年长出的力气全部投入,锁死绞索,再那么一拧。戴同志还是个好同志,起码从事情的表象看他没有白白糟蹋她婉喻。不久她得到监狱方面的消息,陆焉识的徒刑降级了,降成了死缓。
冯婉喻在得知陆焉识减刑的喜讯的那天夜里,就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就像她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那样,想着自己是作的哪一番孽。她可以跟自己做交代了,但还是不能跟焉识做交代。好就好在焉识全都蒙在鼓里。不然他怎么会冒那么大的险当逃犯,只为了看看她婉喻?他以为他把胡子留成一个绵羊尾巴就能掩人耳目了,他再乔装打扮也不会掩过她婉喻的耳目。她从那张通缉令一贴出来就浑身是耳目,分分秒秒都在捕捉他的气息。他以为他的隐身术高明,在电车上,在食品商场里,在小吃店外,在她们弄堂对过的阳春面摊子上都隐蔽过去了?她没有一刻不感觉到他的在场。但她只能把他当陌生人来和他相会,孩子们的处境好艰难,她不愿意他们更难。只要她远远地感知到他就足矣。远远地,她也能嗅到焉识的气味,那被囚犯污浊气味压住的陆焉识特有的男子气味。婉喻有时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她十七岁第一次见到焉识时,就感到了那股好闻的男性气味。焉识送她出门,她和恩娘走在前,焉识走在一步之外。恩娘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焉识替恩娘捡起。那一刹那,他高大的身躯几乎突然凑近,那股健康男孩的气味“呼”的一下扑面而来。十七岁的婉喻脸红了,为自己内心那只小母兽的发情而脸红。
我祖父听到我祖母胸腔深部发出异样的声音,他觉得他听到了痛苦。他伏在她胸口又细细听了一会,认为婉喻的肺部出了问题。异样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粗,像是有只兽困在她胸腔里,痛苦而怨愤地吼叫。
焉识叫着她,轻轻晃动她:“婉喻!……婉喻,你怎么了?”
婉喻平静地看看焉识,一个老天使。这个老天使婉喻跟她胸腔里吼叫的兽毫无关系。
我父亲子烨听到传呼电话来叫他的时候,他还没有睡,正在马桶间泡脚。我父亲近来中年发奋,夜夜悬梁刺股,准备竞争教授位置。他不是竞争教授的业务水平,而是竞争教授那份工资和待遇。听说电话从华山医院急诊室打来,子烨直接从脚盆里冲到楼梯口,赤脚踩进皮鞋,一步三阶下了楼。子烨口中牢骚冲天,但是毫不妨碍他内心做个孝子。
电话是我祖父打的。我祖父告诉子烨,婉喻由于肺炎而病危。子烨来不及拔上皮鞋后跟就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华山医院。他踏进急诊室的时候,我小嬢孃丹珏也刚刚冲锋而来。
急诊室医生向冯婉喻的所有亲属讲解她的病案:这种肺炎很奇怪,大多数发生在老年人身上,没有太多症状,等到症状出现,一些老人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医生动员大家做好最坏的准备。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我妈妈也从家里赶到医院。我目睹了祖母宁静告别人间的场面。医疗器械一件一件地从她身上卸下,她从所有横着斜着的橡皮管下面松了绑,包括那件裹住她的毛巾毯也滑落了,把她洁白无瑕的身体解放出来。她睁着无动机、非功利的眼睛,看着她周围的一张张脸。真的是一双老天使的眼睛。
这时候她嘴唇动了动。丹珏把耳朵凑上去,听了一会,抬起脸来,摇了摇头。陆焉识看见婉喻脸上出现了焦灼,赶紧把耳朵贴到她嘴唇上。他听着听着,点起头来,再转过脸,把嘴巴对准婉喻的耳朵。所有人看着这一对老恋人当众说悄悄话。几个回合的悄语过后,焉识慢慢直起腰。婉喻已经抿住了嘴,闭上了眼。该说的说了,该打听的打听着了,脸上一派满足。
没人问焉识和婉喻这辈子最后几句窃窃私语是什么。只有他们的孙女不太懂事,不太识相地追问:“恩奶最后说了什么?”
焉识神秘地一笑。
冯学锋后来是从陆焉识的回忆录中得知了老伉俪最后的情话――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第三十七节 浪子
我祖母去世后,我的小嬢孃丹珏跟我祖父说,不如把陆家三楼上那间屋跟她自己的小单元合并,换成一套大些的公寓,把父亲接到她自己身边,这样方便她照顾父亲,也方便父亲照顾她。她马上就调皮捣蛋地戳穿自己,一面乜斜着眼睛朝父亲笑。
丹珏只有在这样笑的时候,才给焉识看到少年丹珏的影子。他的心头肉的影子。丹珏不容易,独挡好几面,又是教书,又是领导,又要做科普杂志的作者和编委,还要研究高端科目。
这样调换房子总是以吃亏为先决条件的。拿两套房换到的一套房在淮海路上,二楼是一间大屋,有三十平米,隔成了两间不小的屋子,还有一间十平米的小屋,在一、二楼之间。这套房子的厨房比较宽敞,可以兼作餐厅。大屋对着三八妇女商店,从阳台上能看到人行道上的人流稠浊得流不动。
空间大了,丹珏才能把男友带到家里来。男友叫刘亮,比丹珏小五岁,是个漂亮男人。丹珏告诉父亲,这么多年来,无数人给她介绍老少光棍或老少鳏夫,而电工刘亮是她真心想嫁的男人。丹珏喜欢漂亮男人,这是跟婉喻一样的弱点。刘亮和他老婆孩子一直住在他的父母家,老婆三年前在一次跟婆婆打嘴仗之后,发了心脏病。因此应该说刘亮丧妻后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刘亮的三个孩子倒不让人操心,一个中学生两个小学生都是七十分的中流水平。上海男人都勤快能干,刘亮是上海男人里的上海男人。即便丹珏忙工作不回家,刘亮也会来替她照顾焉识。刘亮会自己做钥匙,所以做了一把钥匙给他自己用,每次不用打招呼,不用按门铃,直接用钥匙打开门,把预先做好的两饭盒菜一饭盒饭摆在未来的岳父面前。丹珏当着父亲的面就会摸摸刘亮的脸,或撸撸刘亮的头发,甜蜜蜜地说:“阿拉刘亮胸无大志。”刘亮也会甜蜜蜜地笑笑,那笑容的意思是:没错,我就是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的人才会幸福,所以丹珏是想从刘亮那里沾点幸福的光。丹珏有时还要加一句:“一个家里都是胸有大志的人谁吃得消?”刘亮更加受到了夸奖,心满意足地看看未来的岳父,意思是:家里有丹珏这样一个胸有大志的人就够受了!
刘亮和丹珏在决定结婚之后,常常把三个孩子带来。每当孩子要来之前,丹珏就会通知父亲搞卫生。其实自从焉识搬过来和丹珏住,丹珏这里是非常卫生的,他拿出监狱里的大扫除精神,住到哪里把哪里扫除得如同外宾参观前的号子,有时他也会在马桶边挂一个装着樟脑丸的小布袋。刘亮的孩子造访之前,丹珏会到菜市场买一把鲜花,插在恩娘留下的一个水晶花瓶里,搁在红木高几上。丹珏在孩子们面前是温柔慈爱的,烟也不大抽,仰天大笑也收起来了。她几乎是讨好这三个孩子的。她希望中外童话故事里所有的坏晚娘形象都能经过她的苦心和努力被纠正过来。三个孩子倒是规矩孩子,不问不答,有问必答,喜欢做大人的帮手,并且个个漂亮干净,有一种智力平平的人常有的随和与健康心态。
即便这样,在刘亮一家离开后,丹珏也会很知己地告诉父亲:“总算走了!吃力死了!”
在婉喻去世的一年里,焉识和丹珏之间变得非常默契和亲密。他们是通过婉喻亲密起来的。是通过回忆叙述婉喻,跟对方谈得无比投机的。也是通过爱婉喻,他们重新爱起对方来。父亲和女儿记忆里,都藏有婉喻的故事,而那些故事对于对方是全新的。就在刘亮离去后的那些深夜里,丹珏会突然说:“可惜爸爸你不能陪我到老。我老起来总得有人陪吧?”她这是要父亲原谅她跟刘亮的结合,以及刘亮一家对于陆家的殖民。随着刘亮三个孩子的常来常往,刘家的祖父祖母也出现了。那是一对走到哪里吵到哪里的老夫妻,随时吵随时好,好了之后就会就地摆开扑克牌相互赌烟卷或小馄饨。他们跟邻居们马上就熟,远比丹珏和焉识要熟。也是这老两口推广宣传了陆焉识:“我们亲家公会六国外国话哦!八国联军再来他一个人可以跟他们喊话!……人家二十几岁就当教授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未来的亲家公当了二十多年无期徒刑犯,在监狱的绰号叫老几。
弄堂里的阿婆阿太们由于刘亮姆妈的推广宣传而对焉识投来爱慕眼光,马屁哄哄地叫他“陆教授”。她们当然也不知道,陆教授在家是个洗衣匠,儿子媳妇一个礼拜送一大包衣服来让他洗和熨烫。她们也不会知道,陆教授也是儿子女儿家的邮差,帮他们寄邮件,取邮件,有时候还帮着誊抄文件。她们更不知道,陆教授是儿子女儿家的大力士,搬家具抬煤饼都是他的活儿。陆教授还会腌咸菜,腌火腿,做腐乳,从他回到上海,儿子和女儿家的此类食品都是由他包圆,对此阿婆阿太们就更加一无所知,她们眼里的陆教授“文雅来!洋派来!多少有派头!”
刘亮姆妈推广的成效越来越大。焉识在弄堂里过往,阿太阿婆们常常拎着孙子的耳朵到焉识面前:“跟陆教授学,人家十八岁就考上奖学金出国留学了!”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