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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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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识的嘴唇又动了两下,似乎嘴唇又摆错了形状而没有说成话。遇到这时候,丹珏和子烨会飞快对一眼:他们的父亲是个能说会道,开口成章的人,现在嘴巴多迟钝?就在谁都在说话、谁都没听别人说了什么的热闹中,子烨把婉喻安排在上座,中间隔着丹珏,又请焉识坐在丹珏旁边。

丹珏点了几样点心:生煎馒头,蟹粉小笼包,萝卜丝饼,豆浆。锦江的点心贵就贵在每样点心都比别家小一半,丹珏嘻哈着评价。早点端上来,每人的筷子都在为别人夹点心,都在和别人推让,有时被夹到别人盘子里的点心又被夹回去,于是筷子在桌上横穿纵跨,充满盛情而缺乏效率。任何外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很少在这个档次的餐馆消费的人家,都很紧张,每个人都怕自己比别人吃得多,谁吃得最少谁就赢了似的。

焉识把一只蟹粉小笼包隔着丹珏拣到婉喻盘子里。婉喻轻轻说了声谢谢。

焉识向前探身,这样可以隔着丹珏对婉喻说话:“还记得那年的蟹粉吗?你送来的?”

婉喻也微微把身体向前探,也是为了隔着丹珏可以看见焉识。丹珏一动,她无法看清焉识了,便靠回椅背上,朝焉识这边侧着脸,微微一笑。焉识也跟着她靠到椅背上,假牙文雅地合拢在桂圆那么小的包子上。现在丹珏和嫂子爱月热烈地说起话来,不停地打手势,身体重心不停地移动。丹珏每次移动身体重心,焉识和婉喻就得跟着移动,这样才能隔着丹珏相互对视。现在丹珏两个胳膊搭在桌上,他们俩上身便向后靠,争取错过丹珏的脊梁形成的隔断,继续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丹珏和嫂子爱月谈着学锋考大学的事,这一门功课强、那一门功课弱,考不上怎么办,等等。丹珏每换一次坐姿,移动一下身体重心,坐在她两旁的一对老年男女便得前俯后仰地找着对方的面孔、眼睛,继续他们无关紧要的谈话。

后来我知道那些听上去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意味深长的。我的祖父说的几乎都是双关语,比如:“这点蟹黄剥起来也要剥半天了。”或者:“欧米茄还蛮好,一看它就想到那时候了。”

两个人前俯后仰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从餐桌边站起时,婉喻对焉识说:“来白相哦。”

焉识愣住了。这时丹珏看见他在愣怔,挤挤眼睛,调笑道:“姆妈约你去玩呢!你答应她呀!”

焉识愣住是因为他以为婉喻会带他回家,从此他就和婉喻继续他们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日子。

焉识正要对婉喻说什么,婉喻已经跟着孙女学锋走到前面去了。

丹珏跟上去搀起婉喻柔弱纤细的手臂,往电车站走去。子烨推着自行车过来,看见父亲还站在饭店大门口郑重目送,叫道:“回去了!”

焉识刚要走,婉喻向他回过头,一个年轻的微笑浮起来。

第三十二节 “伊是啥人?”

我祖母冯婉喻回过头,朝着焉识而生发的微笑还没有消失。她问女儿丹珏:“伊是啥人?”

听了母亲的这句话,丹珏脸上出现了一连串表情,让我来试着排列它们:她首先下唇一垮,露出半截略带烟垢的门齿,接下来眉毛挑起,一刹那后,眉头又迅速凑紧,同时鼻翼张开。应该说这是我小嬢孃比较难看的一些瞬间,最后她眼睛从母亲脸上移回来,完成了自认为的耳误,再是错愕,然后微怒,最后悲哀同时感到好笑。她知道母亲有多么爱父亲。婉喻等待苦盼焉识的几十年她不想参与也参与了。

“姆妈,陆焉识是啥人啊?”丹珏温婉地问道。

“是你爸爸呀!”婉喻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时出来一种怨怪:难道连这个还要问吗?

“我爸爸长得什么样子?”丹珏又问。

“什么样子?!”婉喻看着丹珏,没说出的话是:亏你问得出?!女儿这是没有记性呢还是没有良心?

“姆妈,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陆焉识。”丹珏生怕吓着母亲似的,声音平板单调。

婉喻看着女儿。她还是给吓着了。

“那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婉喻小声地说,摇摇头。“焉识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不是一直在等焉识吗?”过一会她忽然笑了,也是小声地说,“你们两个就跟我打棚好了!这么大的人,一天到晚跟姆妈寻开心!”她指的两个人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丹珏想说服母亲,他们没有和她寻开心,是她的失忆症在寻她开心。但婉喻又开口了:“那个小妹妹蛮好白相,是哪个女人的女儿?”

丹珏慌了:母亲不认识离别已久的丈夫还情有可原,连自己的儿媳、孙女都不认识了!也就是两个月前,爱月和学锋娘俩才来过,还吃了婉喻做的八宝鸭。丹珏发现婉喻大致明白自己的记性出了毛病,因此是有些自卑的,话也不敢多说。有时她甚至猜出来,该告诉李四的事情,她却讲给张三听了。两个月前那次,她也许就没有认出爱月和学锋,只是跟大家打了个圆场,装得热乎乎的,就钻进厨房做菜去了。假如失忆症以这个速度发展,要不了多久,婉喻也会把丹珏当陌生人。

丹珏给子烨打了个电话。子烨是在传呼电话室接的电话,因此说话非常自由痛快,一口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幸福死了,说姆妈一点都没变!”

“她没认出老头来。”丹珏小声地说,眼睛盯着母亲卧室的门,拨电话之前她悄悄把那扇门掩上了。

“不会的吧?”子烨说,“她待他那么亲!”

“大概心里蛮欢喜老头子的;只不过是拿他当另一个老头子欢喜!”丹珏几乎是快乐的,世界上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她不可以快乐吗?

“瞎讲!”子烨不愿意妹妹往母亲身上用这种不三不四的推理。

丹珏大笑起来。世上的儿子都这样,母亲生出他们之后最好入庵为尼,连自己父亲都碰不得她们;父亲碰碰都要碰脏她们的。

“伊不记得老头子不要紧,连你老婆你女儿都不记得!问我那个小妹妹是谁。”丹珏还是忍不住地笑。

后来一次,丹琼打来一个越洋电话,一切就更清楚了。婉喻客气地敷衍着大女儿,回答丹琼所有的提问都是:“蛮好。”“身体怎样?”“蛮好。”“胃口好吧?”“蛮好。”接下去,睡眠、上海的天气、孙女孙子,一切都是“蛮好”。电话挂断,她问丹珏:“这个女的是啥人?客气来!”丹珏告诉母亲,那个女的就是丹琼啊。婉喻慢慢垂下眼睛,研究自己的一双手。好一阵她抬起头来说:“丹琼是啥人?”丹珏告诉她,丹琼是她婉喻嫡亲的大女儿,每两个月打个越洋电话来。婉喻微微一笑说:“那倒蛮好。”丹珏不知道她是说越洋电话蛮好,还是不期然得到个额外的女儿蛮好。

锦江饭店的大团圆之后,陆焉识第二天就如约来了。婉喻在厨房里摘菜,丹珏正要上班去,见老头子来了便打算在家里耽搁一会儿再走。丹珏了解自己。她表面的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恰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软,心太软的人快乐是不容易的,别人伤害她或她伤害别人都让她在心里病一场。多年前她在电话里对父亲用英文说的那番话,让父亲“顾念”一些,那番话成了她内心的慢性病,一回想起来就病发。她宁可上班迟到,也要在老头子和老太太之间和和稀泥,尽量帮母亲遮掩一下她的病态忘却。她怕母亲的失忆症不仅会伤害父亲,也会伤害母亲自己――一个人认识到自己连最亲的人都记不得,会很伤痛的。

丹珏大大咧咧地为父亲倒茶,用鼓励孩子的语言,鼓励婉喻跟焉识讲话,鼓励她告诉焉识,她很高兴他来看她。丹珏提升为研究室主任,上班下班时间上不必那么死板。她到自己卧室去,给研究室打了个电话,请一个下属代她布置当天的工作。她放下电话,见父亲站在门口,食指搁在门上,姿态那么怯生生的,似乎在担心,敲开这个门后果是什么。

丹珏刚要以她假象的大大咧咧请他进来,他却飞快地把那根敲门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丹珏不能不把老头子的一系列动作和“鬼祟”这个词联想起来。他走进来,尽量用最不起眼的动作把丹珏的房间布置尽收眼底。

“你、你……姆妈不认识我。”他说。语气、表情都很中性,猜不出他是否为此感到受伤。

丹珏笑笑:“有时候她会这样的。没关系,你跟她讲讲过去的事情,拿出两件过去的东西给她看看,她会想起来的。”她安慰父亲,很像在两位小朋友之间做调解。

“你猜她刚才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陆焉识叹了口气,把婉喻刚才跟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婉喻把一堆青菜搬到八仙桌上摘,跟焉识谈起入党申请书来。她建议他也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虽然条件暂时不够,但是可以让组织早点观察考验。焉识不知如何作答,婉喻接着劝他,一个人应该有理想,有理想的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应该让组织知道你在为理想努力。

丹珏也无话可说了。她接近焉识是想让他做伴,一块递交申请书,免得她胆怯。入党这样神圣高尚的事让婉喻非常羞怯,她很想有个伴儿壮壮胆。

“而、而且,她也不记得,礼拜天跟她一块吃饭的就是我。她、她以为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好玩的笑容。

“她让你跟她一块交入党申请书,那你呢?你怎么回答的?”此刻丹珏的角色仍然是个幼儿园老师。

“我、我只好笑笑点头啦。我能怎么办?”他咧开嘴,笑起来,上半个脸很愁苦,很不甘心。

“没关系。你天天来看她,陪她,时间一长,她一定会记起你是谁。”丹珏给老头子出点子。

陆焉识从那以后果然天天去看婉喻。他一早就离开子烨的家,在路上买几副大饼油条,或者两客生煎馒头,或者四五个糯米糕团。他到达的时候总是婉喻从菜市场买了菜出来的时候。菜贩子们现在跟婉喻很熟了,只要婉喻丢了东西在他们菜摊子上,他们一定会在晚上收市前送到家来,告诉丹珏:“冯家姆妈又糊里糊涂了!”过了一阵,焉识索性直接到菜市场去接婉喻,帮婉喻提提竹篮或网线袋,下雨时帮她撑撑伞。两人一道走进弄堂,一道上楼,回到冯家的厨房时,丹珏一般还在马桶间里。马桶间跟厨房只隔一片薄墙,上面还开了个高高的小窗。丹珏常常存心在马桶间磨蹭,听两个老年男女都谈些什么。

这天她听见婉喻说:“你提的意见很对,我再改一改。”

陆焉识说:“不用改了,涂掉几个字就行了。”

婉喻说:“不行的。入党申请书的字一定要写得最漂亮。涂了就不漂亮了。对吗?”

丹珏心里羡慕母亲,把那个“对吗”说得那样甜,那样嗲,那样天真无邪。

陆焉识就着婉喻的嗲劲说:“对的。”

婉喻又说:“人是不可以没有理想的,对吗?”

陆焉识说:“写字也要有理想。你看现在那些年轻人,干什么都没什么理想了。”

“年轻人嘛。”婉喻劝慰焉识也劝慰自己地轻轻长叹。

又一次陆焉识说:“婉喻,大卫·韦死了,你晓得吧?”焉识一定是试探她的记忆,看看她是不是还想得起个把故人来。

“死了?”婉喻说,口气中一丝惊讶也没有。她也一定是不想让焉识看出,她根本不知道大卫·韦是谁。“怎么死的?”

“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打成了内伤,脑子里淤积了血块,做了手术好多年了,一直蛮好,前两天突然死的。”

“真的?倒是爽气的。”

丹珏想,原来陆焉识回到上海还是走访了一些人,得到了不少消息。有一位姓凌的知名民主人士,在1959年被送到新疆劳改,1971年在新疆去世的事情,他也是回上海不久就知道了。

有一次丹珏在马桶间听到陆焉识跟冯婉喻说:“你孙女的字是你教的吗?写得不错。”

婉喻没有说话。她现在很谨慎,怕露馅儿,让别人看出来她根本记不得有那么个孙女。

1979年中秋节过后,丹珏接到丹琼的电话,说他们一家准备到中国来过春节。这个时候,冯婉喻和陆焉识已经很熟。

冯婉喻的容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变化是渐渐的,似乎随着她记忆中事物人物的淡去,她的脸干净光洁起来。也有些时候,丹珏在一夜醒来之后,发现婉喻的面容突然年轻了十来岁。她坐在靠着小阳台的椅子上,膝盖上放一个竹笸箩,豆子一颗一颗被她的满是心事又漫不经意的手指剥出,落进笸箩,剥豆的动作本身就是回忆和梦想。她的安静和优美在夕阳里真的可以入画;她脸上的皮肤是那种膏脂的白皙,皮下灌满琼浆似的。那样的一个冯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无期地等待远方回归的焉识,也等待每天来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识的那个男子。你无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这个人,就是她等待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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