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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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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青年此刻跟某个犯人相骂起来。老几错过了他们冲突的开头,渐渐听明白他们的冲突是因为自己。知识青年不准对方把淫秽隐喻用在老几身上;他说这号子里的十条命加一块,都不值老几这个伟大的臭老九一条命。因为什么知道吗?因为他父亲也是老几这样伟大的臭老九!

犯人们怪笑,各种脏话对着知识青年来了。

知识青年从被窝里跳起来,从一具具躺着的身体上横跨过去,来到脏话讲得最有水平的那个贪污犯旁边,轻轻踢踢他。

“老子就怕没架打。世界上就一个人我不敢打,就是我爸。我妈1959年就不要我爸了,跟人跑了,所以我连她都打了。起来!”

贪污犯翻一个身,把脊梁朝着知识青年说:“我起来?我起来你就费事了。”

一些犯人叫着:“谁去叫值班警卫?……睡不睡觉了?明天还干活呢!”

老几此时怕知识青年吃亏,舍弃了热被窝,从两排草铺之间穿过,到了贪污犯铺位,劝知识青年别闹了,等值班警卫来了全号子明天都被扣饭。知识青年说谁敢去叫值班解放军他第一个放倒他。知识青年的脚开始踢贪污犯的肩膀,渐渐往头上移动。

“一滩稀屎,起不来了?”知识青年说。

“告诉你啊,老子起来你可别后悔。”贪污犯就像秘密揣有什么杀手锏似的,慢条斯理,沉着得很。

老几又劝了句,知识青年恶狠狠地冲老几叫喊:“没你事儿!滚回你铺上去!不然我放倒你这把老骨头!”

从对面铺上坐起几个重刑犯。一个过失杀人犯说:“来,先把他这小嫩鸡子放倒!”

老几说:“小、小、小邢(知识青年姓邢),你说过要、要……要学英语的。”

知识青年有一天躺在铺上自言自语,说要是有本英文课本就好了,在高中的时候,英语是他唯一不烦的课目。老几当时告诉他,他可以给他提供英语课本,把课文写在旧报纸边沿上。知识青年已经积攒了一小摞从旧报纸边角上裁下的空白纸条。

听老几这一说,知识青年愣住了。但就一刹那,突然抬起脚,朝贪污犯的脖子上跺去。那一脚动作不大,但跺得之有力,之准确,充分体现了一个常年打架的人的素养。贪污犯短促地“呃”了一声,听上去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没动静了。人们都慌了,围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抽耳掴子,几分钟之后,吸进去的那口气才“哼”的一声吐出来,吐得那么微弱垂死。

唯一不害怕的是知识青年。他似乎为自己刚展露的威慑力得意,两个膀子微微空抡,提两把铜锤的花脸似的走回了自己铺位,躺下后说:“我躺在这儿等你呢,啊?你不是说你一起来我就费事了吗?我等着费事呢。”

不到一分钟,知识青年就扯起很响的呼噜,也不知是真是假。贪污犯给那一脚跺伤了,第二天还起不来。知识青年的三顿饭被扣了两顿,只有晚上一顿甜菜汤加玉米面大饼有他的份。除此之外,他还被上了纸铐。渔业中队没有加工队,管落实惩罚的是大组长。大组长用心险恶,选了作废的发票做纸铐,废发票几乎半透明,还用糨糊一截截粘接起来,糨糊是大组长用嚼烂的大饼做的,缺乏黏性,稍微动作它就裂开。

知识青年靠老几的帮助吃完了晚饭。饭后他让老几帮他用烟叶卷一根“大炮筒”,再帮他点上。小邢总能接到打架集团小兄弟寄的烟叶或者白纸包烟卷。

老几问他当时想到了什么,给了贪污犯那么狠的一脚。知识青年说那一刻他想的太多了。他想,自己怎么会跟号子里那一滩滩大粪搅和到一起?假如自己的父亲不是臭老九,母亲不是个势利女人,“反右”、“四清”、“文革”、“下放”都没有发生,他应该是个驻外大使或者大翻译家或者大臭老九。可就是老几当时一句提醒,他想到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跟大粪搅和在一起了。所以他抬起脚就朝离自己最近的大粪跺下去。

他每抽一口烟,纸铐就发出危险的响声,仔细看看,就能看见半透明的“铐子”上添出一条裂纹。老几见他又艰难地把头低下去,去凑手上拿的烟卷,想帮他一把,他却一扭身,倔头倔脑地拒绝了。他带着一条紫红色人造纤维的围脖,老几听他说过,那是他打架团伙里的女朋友送给他的。他告诉老几,现在外面时髦的人趁钱的人都不穿棉花羊毛,而是穿晴纶,因为颜色特别鲜艳,还不打折子,虫也不会蛀。他囚服里套着女朋友给他织的晴纶毛衣和毛裤。熄灯后他的晴纶毛衣毛裤就会噼里啪啦打出火星子。一根烟抽完,老几问他要不要去上厕所,他可以帮忙。他说马上大组长就要来给他解“铐”了,就不麻烦老几了。老几发现他也可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到了熄灯时间,大组长却没有来。知识青年猴坐在床头,眼睛看着门。对面铺上的过失杀人犯说:“小邢别尿一炕啊。”

其他几个犯人尖声笑了。

知识青年这回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老几听见他纸铐刺啦刺啦响,睁眼一看,他正在卷一根“大炮筒”。老几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帮你大娘去”。老几知道他又成了铜锤花脸,所以翻身对墙壁,随他去了。知识青年“咔哒咔哒”地按打火机,“咔哒”了无数声,老几听得紧张得不敢喘气,生怕他点着了纸铐,但也不再提出帮忙。

“咔哒咔哒”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犟,越来越恼怒。四周响起呼噜声,只有老几在被窝里紧握两只拳头。他怕自己的肚子今夜会再次跟他闹着玩,让他不断起来、躺下,这样会引起知识青年的误解,认为老几在监视他或者死乞白赖要帮他忙。老几越来越发现明哲保身的重要。一声“咔哒”似乎比之前更响,同时黑暗被光亮捅出一个洞,洞在老几飞快转身时就扩大了几倍:知识青年已经一声不响地成了个火球。老几喊道:“救火!”同时拎起便桶,将小半桶尿泼到“火球”上。

火球滚到了地上,但铺位上干透了的芨芨草已大火燎原。巨大的火舌毫不费力地舔着了屋顶上的芨芨草把子,那也是干透了的草把子,都是好燃料,沾火就着。大火呼啦啦作响地烧向夜空。

一屋子的犯人们都跳起来,一些人已经往门外跑去。老几扯下知识青年的棉被,往“火球”上扑打。“火球”在地上窜跳,在所及之处飞快撒开火种。老几跟着“火球”扑打,耳边响着犯人们和警卫解放军的叫喊:“快出来!……救不了他了!……”老几看着脚边的“火球”,开始还动弹,渐渐成了一堆极旺的篝火,冒着奇怪的气味。“火球”在成为“火球”前惦记着自己的臭老九父亲,老父亲是他铁硬的心里唯一的柔软角落。“火球”白天戴着纸铐时,还露出了他的可爱之处,让老几明白他怀有许多梦想,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老几看见跑出去的人们又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跑回来,救出自己的棉被、棉袄和细软。老几在浓烟里胡乱抓起自己那包细软,又抓起自己冒火苗的棉衣。等他从燃烧的草门帘里踉跄出去,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不是棉衣,而是知识青年的半截棉被。

火顺着房顶上的芨芨草把子一路顺畅地往东边烧。所有犯人都出来了,抱着自己可怜的细软,眼睁睁看着火一直烧到最东边一间号子。他们既没有救火的工具也没有消防水龙头。这是缺水的地方,最近的水就是三里外的青海湖。老几披着知识青年的半截棉被,看着呼呼的大火发呆。

天亮之后,火实在没什么可烧的了,就熄了下来。人们从老几他们的号子里扒出两个人形焦炭,中队长查查人数,发现两个人形焦炭之一是贪污犯。但是没人能分得清谁是谁,只好都一块卷到草席子里,抬出去埋了。犯人们一面用草席包裹他们一面取乐,这俩人一架没打出分晓,打到阴曹地府去了。

场部临时调来了帐篷,替代一时恢复不起来的号子。帐篷比号子冷多了,同号子所有的狱友冻得怨声载道,并在埋怨的时候横一眼老几。

总场保卫科来了人,调查事故原因。老几那个大组正在冰上作业,装置炸药炸冰捞鱼。犯人们一个个被传唤,交代了打架的过程,十分钟左右回来接着作业。老几渐渐发现,每个回来的犯人都看看他。等到最后一个犯人被传唤,老几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他咬住所剩无几的牙;这时候绝不能去解大手,不能让总场保卫科的认为他想借此躲避交代情况。下一个被传唤的一定是老几了,并且这是一次致命的传唤。他憋得气都短了,眼珠定在一包雷管上。

果然轮上老几了。大组长带着老几往湖边走,老几感到肠子在收缩,在阵痛。他突然体验了婉喻生三个孩子的感觉,他的肠子也似乎要分娩出活物来了。快到湖边时候,他实在走不了了,站在原地。等大组长回头,他已经躺在了地上。

大组长一看他的样子,以为他得了心脏病或者中风,这是老几的岁数该得的病。

“老几你怎么了?!”

老几表示没什么,就是要马上去一下厕所。大组长不相信他“没什么”,叫他躺在那儿别动,一动都别动,他这就去叫医生。老几连开口都艰难,只想等阵痛的间隙快到来,他好站起。大组长在冰上一步一溜地跑了。他慢慢撑着地面爬起,解开裤子,还没蹲稳,“分娩”就开始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通畅的感觉了,原来他的肠子比他更惧怕传唤。

他提起裤子,向远处几间土棚子走去,那是中队长带监的临时办公室以及统计室,还有两间堆放破渔网和修船织网的工具。一般总场来视察的干部都呆在中队长办公室里。快到土棚了,老几猜想,总场保卫科来的人会是谁?要是那个河北干事,可算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几山不转水转地又转到他手上,接受命定的报复。他的脚步无意中慢下来,渐渐停住了。他觉得肠子又开始不安生,在他腹内蛟龙一般扭动。刹那间,又是翻云覆雨,疼得他虚空着中段,进退不是。他横着向平房侧面的厕所挪步。终于进了厕所,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警报演习。这时他听见厕所外面有人说话:

“……诡计多端的老东西,肯定是装病,你去找医生,他趁机跑了!”这是一口河北话。

“不会吧?他脸都紫了!”

“狗改不了吃屎!老狗,更改不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往远处去。老几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厕所门外走,扯开嗓子叫喊:“我在这儿呢!”

大组长和河北干事已经走到平房拐弯处了,听到老几的喊声站住,回过头,刹那间老几在河北干事脸上看到一种复杂的表情,似乎是失望:假如老几真像他断言的那样又逃跑了,便给了他一个机会去追捕和干掉他。

“上厕所就上厕所呗,干吗躺到冰上打滚?”大组长说。他也怀疑起老几来了。在老几和总场保卫科干事之间,他当然立刻看出利害,马上选择了新立场。

河北干事说:“老老实实地给我走。”

老几便老老实实顺着一条炭渣小路向平房走去,身后的两个人一声不响,但老几觉得两人的眼睛很忙。

河北干事把老几押到渔具仓库门口,让大组长回去监督干活。大组长一走,河北干事可以叫老几去追兔子或追旱獭或追西北风,只要他命令老几去追,老几不得不追,而只要老几一追,子弹就会追老几。老几看看偏到南边的冬天的太阳,雪亮地照在一幅画着葵花和毛主席像的“最高指示”上。屋檐下一排冰凌在滴水珠。一个窗子的缝隙里冒出蒸气,那是在给这位总场来的干部准备午饭。老几想好好看看自己的末日。

“进去吧。”河北干事说。他在自己也跟进去之后关上了门,别上了门闩。“怎么又是你惹事,啊?!”

老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七十来岁、老掉了牙的老犯人让人训得跟个捣蛋的小学生似的。

“你给我说说看,那个知识青年是不是你挑唆了去跟杨学勤打架的?”

原来那个贪污犯的名字叫杨学勤,老几刚知道。

老几温婉地否认任何挑唆行为,甚至劝了知识青年不要打架;一个读过高中的人,才二十出头,做什么不好要做人渣,跟贪污犯那样的人渣混成一片?不值。留着小命,说不定将来还能做大学生。

“你就是这么说的?”河北人问道。

老几使劲点点头。他才没有这么说。但他不怕了,人家等了十年要报这一箭之仇,就让人家报吧。老几不是十年前的老几了,他已经为婉喻和孩子们做出了最后的壮烈贡献:斩断了与他们的一切社会关系。现在就是把他当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敌人毙了,他也就是个光杆敌人,不再有任何“敌属”可牵累。

“说得不错啊。”河北干事说,“那为什么你那个号子里的人都说,就是听了你一句话小邢才用脚去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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