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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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话,都是低层次,只有老几是他那个层次上的人。因此在任何场合中碰上老几,他总要高谈阔论几句时事,或者电影(其实也没有几个电影可供他谈论)。他知道老几的背景,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中国名牌大学的教授,等等,因此话题往往宏大抽象,不着边际。
老几蹲在那里,全身往下使劲,非常痛苦地吭哧出一两声赞同。他此刻只能赞同,否则还要费口舌解释自己为什么反对,那就更要分散注意力。姓胡的“头目”终于结束了宏论,大概也是腿蹲麻了,离开了厕所。此刻犯人们都吃完了午饭,三三两两地进了厕所。老几心想,他现在对生活没有什么高标准,就是想要个清静的地方解手。
午饭后是政治学习,一般不会太认真地清点人数,老几可以晚一点参加学习;他决定这一回一定要蹲到底,蹲出成果。厕所终于又清净了,外面的鸟啼和里面苍蝇的嗡嗡都能听得见。“成果”快要出来了。老几一再集中精力。但“成果”出来一小半,却停止了,怎么挤压,它也不向前进展。老几发现厕所窗下有一节树枝,他蹲着挪下茅坑的台阶,又蹲着往那个窗口挪动。在大饥荒时代,树枝很不好找,它们是犯人们解手的重要工具。那时候大家吃油菜秸磨成的粉,从肚子里出来的都是块垒,要靠树枝往外掏。老几捡起那根树枝,又蹲着一步步挪上茅坑的台阶,跨蹲在坑上,大大地喘出一口气。邓指在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人总是在恩惠失去时意识到恩惠曾经的眷顾。
自从死了那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分子”的大队书记,邓指又把老几叫到自己家里。他告诉老几,正因为他听说保卫科的河北保卫干事要报复老几,他才想办法把老几调到自己的分场来的。但是他肯定是要受到降级处分,离开这个分场的。假如河北干事的报复心还在,老几的危险又会回来。邓指给老几的忠告是:人家用一个人的气力改造,老几要用三个人的气力,争取不给寻求报复的人抓住任何把柄。
老几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又分散了,他马上要自己不去想邓指。
也许政治学习的读报阶段已经过去,现在进行到讨论阶段了。老几急得脊背上爬了一窝蚂蚁似的,刺挠难忍,但他还是让自己尽量不去理睬它,集中精力,把做了一大半的大事情完成。一个人的脚步声踏踏传来,一面叫喊:“老几!老几!……掉茅坑了?!”
老几只得应了一声。
“中队长问你,是想躲政治学习,还是又想逃跑啊?!”那人的吼叫从窗口传进来。
“我……我就是解、解、解手啊!”老几心想,中队长猜测什么也别往逃跑上猜。
“解手解了一小时?!”那人说。
老几心想,错了,是一个多小时。
“刚才大伙儿都看见你吃完午饭就跑进厕所了!中队长让你立刻回去!”
老几叫他先回去,自己立刻跟上。他还不想徒劳一场,那种两片面包夹着一根干香肠的感觉实在不是人受的。那人说是中队长派他来捉拿他老几的,不带着老几回去他自己也要挨罚。老几两眼昏黑地慢慢站起。一个多小时集中的精力,耗费的体力,统统白费:还是两片面包夹着一根干香肠。
其实中队长叫老几回去是让他替中队写一版壁报的。每隔两礼拜就要换一次新壁报,这也是邓指建立的分场传统。一般的壁报由犯人自己写,或者各个大组指定犯人写。内容无非是读了“毛选”哪一段,认识到自己多么混蛋不是人。老几是分场壁报的主编、编辑、校对员加印刷工――一篇篇文章最后都是由他用毛笔统一抄写到纸上。一旦重要的参观团来参观,所有稿子几乎要让老几重新写。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报纸词汇,老几脑子里有一本报纸词典,什么时代讴歌什么,憎恨什么,批判什么,他都不会弄错。一个重要参观团要来了,壁报要彻底更新,犯人们写的文章里不合眼下词汇时尚的词汇都要由老几更换。这一点中队长非常重视,也因为此他对老几在厕所里磨了一个小时的洋工眼开眼闭。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国参观团,中央和省里都派人跟着来的,你给我好好办这期壁报!”渔业中队的李队长把一卷彩色蜡光纸放在老几面前。这些蜡光纸是要剪成图案去装饰壁报边角和文章题头的。
老几问李队长外国参观团什么时候到达。李队长说他不知道。老几只想算算自己要加多少小时的班才能把一个超大壁报全部改写、编辑、誊抄完毕,但李队长却对他保密。据说一个喀麦隆司法系统参观团到某个监狱参观,一个犯人悄悄把一个信封塞在一个团员手里。那是托参观团帮他到美国找他哥哥的信。但这个犯人没有料到喀麦隆司法参观团权衡了利害之后,认为帮此犯人这样的忙意义不大,弄不好还要影响中、喀关系,就把那封信交给了中国公检法。
肉食运来了,酒也到达了。这回不是老几发明的用玉米芯做的白酒,而是正宗的新疆葡萄酒。跟着到达的是一筐筐的搪瓷碗和钢筋勺子。这都是从场部食堂借来的,为了看上去干净统一。
中队长几乎一小时就来看一眼老几誊抄的壁报,临走总是一连几个“快点儿、快点儿啊!……”
所以老几知道他没有时间去完成他头天早晨在厕所开始的大事情。夹着干香肠的感觉一直伴随他抄完所有壁报。等到老几指挥犯人们爬上梯子,把壁报一张张贴上墙,又把题头、花边贴到位,他被肚子胀出一头虚汗。他知道光靠自己的努力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必须借助医学的帮助。老几的羞涩始终妨碍他向医生申请医学的帮助。这次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了,他进了门诊所就向医生要求立刻灌肠。
医生一边在老几身上作业,一边给老几上课,说灌肠会引起依赖性,直肠渐渐失去神经反应和弹力,那才是最可怕的。医生严肃阴沉地告诉老几,一定不要让自己滑到那个不治的阶段。
老几伏在灰色的白床单上点头:“一定、一定。”
参观团到来前夜,犯人们都换上了新囚服,背后“劳改”二字缩小了尺寸,番号也不太显眼。每一个号子都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个人破烂都藏了起来――比如待补的烂袜子,待修的烂鞋子,待捻成线的烂羊毛烂牛毛,都被藏进被子里,而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每个号子的便桶里都装进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几个樟脑丸,这样刮不下去的厚尿茧就不会糟蹋外宾的嗅觉。
外宾都是柬埔寨人,一个王子作为参观团的团长。他们是犯人们开午饭的时候到达的。犯人们已经被训过话:菜再丰盛也要保持文明吃相。所以当他们看到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红焖羊肉,一盘青椒牛肉丝的时候,忍受着唾液在嘴里发洪水,先让自己的口水灌个水饱。
李中队长一声“热烈欢迎柬埔寨外宾!”犯人们一起拍起手来。老几知道此刻所有犯人都是对好饭菜拍手,欢迎的都是这一顿足吃。掌声停下,只有一双手还在拍。那是林彪的一个小死党,脑子出了毛病,到现在还在给党中央写信,说林彪是个好同志。他的大组长说:“你还鼓什么掌?!”
小死党说:“又没有叫停!”
李队长宣布:“现在,大家可以用餐了。”
一听这话,小死党脑子马上聪明了,停下掌声。犯人们文明地开始“用餐”,不咂嘴,不说话,钢筋勺子尽量不碰搪瓷碗。他们心里都只有一个期盼:王子快点率领团员们走吧,他们敞开来咂嘴,抡圆了勺子,不文明地吃,这么美味的午餐只能用最野蛮的方式享受,才对得住它和自己。但是王子兴趣很大,还让炊事员给他舀来一块牛肉、一块羊肉,吃得那么王子风格,然后高贵地微笑一下,轻柔地说了两句话。
翻译立刻说:“王子认为这里的饭菜非常美味,这里的厨师厨艺很高。”
李队长又带头鼓掌。犯人们只好放下勺子,跟着鼓掌。坐在老几旁边的一个犯人是个学生,做了知识青年之后到处打群架打死了人。他对老几耳语说:“这个王子再不滚蛋,我就拿饭盆往他头上扣了――反正饭和菜都凉了,你看,这牛油都凝固了!”
老几笑了笑。
多年后,老几读了弟弟从国外带回的书,才知道王子兄弟姐妹的遭遇。他一家二十来个公主和王子都被他们国家革命的军队杀害和监禁了。他大概是唯一逃出来的王族第二代。
下午,总场领导和分场领导一块陪王子率领的参观团吃了午餐,喝了葡萄酒,又陪同他们参观了渔业中队的渔船和加工作坊,看犯人们破开鱼腹,拿出鱼内脏,再一条条撒盐,装进麻袋。装进麻袋的鱼立刻由另一批犯人运走,搬上推车,推向地下冷藏室。犯人们都是预先得到过排演和训练的,也积累了接待参观团的经验,因此作业动作都做得很漂亮,连总场的领导都露出红光满面的笑容。参观团走后,总场的副厂长大声地以河南话说:“邓玉辉那个狗日的是有点领导才能,啊?要不是出了那么个事,就不是降他的级,该升他的级了!”
第二十五节 知青小邢
除了那个犯人医生,没人知道温文尔雅的老几身染难以启齿的沉疴。他所有的无眠之夜,除了盲写给婉喻的书信体随笔,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担忧他这桩大事情如何解决。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浑身肌肉放松了,反而来了感觉,但号子里面十来个人只有一个便桶,本来就不够大家用的,老几不忍用它解决他在夜里发生的大事情。没人愿意挨着便桶睡觉,因为夜里会被气味和声响弄得睡不好,老几主动提出把自己的铺位铺在便桶旁边。反正他本来也睡不着,再则万一他夜里实在憋不住,就可以就着那个便桶解决大事情。
1974年12月初的这一夜,老几终于忍不住了。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起身,拿出早就搓软了的旧报纸――报纸是经过挑选的,上面没有领袖相片,也没有工农兵和八个样板戏英雄人物的照片,并且不是重要社论。他跨骑在便桶上一会儿就腿酸背痛起来,因为便桶是供人小解的,高度非常尴尬,老几的身高腿长跨骑上去,全身悬空,没着没落,等于是在练骑马蹲裆功夫,浑身肌肉绷得铁硬,包括腹肌和肛肠附近的肌肉,刚才在铺位上的里急后重的感觉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只好回到被窝里。躺下不久,肚子里的风暴又开始席卷,比上回来势更猛。他再次爬起来,这回有了经验,将棉袄披在身上,不至于再挨一次冻。他并不马上跨骑到便桶上去,而是等腹腔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全部蕴集到出口。这次他的姿势也做了调整,不是跨在桶上,而是半坐半蹲,一面劝自己要分清主次,便桶沿有多么恶心就别去在意了;此刻“爱国卫生”是次要的,最主要是不能做1961年死于肠梗阻的徐大亨,疼得顺时针、逆时针地打转。……但他风起云涌的下腹不知怎么又恢复了风平浪静。他再次带着悬而未决的大事情回到铺位上。
这一夜他不断起来,又不断躺回去,终于惹恼了躺在他旁边的知识青年小邢。
“我操你奶奶,老几!你折腾一夜,铺草响得吵死人,干什么呢?!”
知识青年的大声斥骂把原先睡得好好的狱友也惊醒了。“一打三反”送来的一个贪污犯说:“老几这么一把岁数了,夜里还打飞机呢?”
“到珍宝岛打苏联坦克去吧!”
“参加中国高射炮部队,支援越南去吧,老几!”另一个犯人笑了。
犯人们都笑了。1969年后来的犯人带进来一些新词汇,包括新的淫秽词汇,跟国家新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有关。老几听了这类话就像没听见。有时他确实没有听见,脑子里都是自己的事:盲写的某个句子不够完美,换个角度造句;某一段是否需要保存或删除。为了把所有他盲写的文章最后写到纸上,他有时需要背诵那些早就定稿的文章,怕记忆万一出故障。他已经到了该出各种故障的岁数了,出故障是生命最后一个成熟阶段。就像他那一颗颗失落的牙齿,瓜熟蒂落,连血都没有,也没有知觉。不像早先那样,一颗松动的牙齿要疼痛一个多礼拜才落,有时光是疼痛和晃荡,就是不落下来,还得靠别人用鱼网线帮他拔出牙根。他的牙疼粉早已用光,从七十年代初期,止牙痛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鱼线拔牙。跟老几一块被车皮装到大荒草漠上来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五六个像老几一样的“无期”,都比老几后生,个个没了牙,开口一笑都像初生婴儿一样。
知识青年此刻跟某个犯人相骂起来。老几错过了他们冲突的开头,渐渐听明白他们的冲突是因为自己。知识青年不准对方把淫秽隐喻用在老几身上;他说这号子里的十条命加一块,都不值老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