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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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真是改变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
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他觉得只要把教授的职位找回来,陆家可以白手起家。邀请信都发出去了,婉喻把菜单抄录得那么精美,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么多天的冻,才凑到那点食品。焉识开始给接收大员们递烟,请他们坐下,对着他们无动于衷的脸文雅地微笑,说都是中国人,都是在重庆一块离家弃舍抗战八年的弟兄,抬一下手,多缓他几天,等收拾好东西,找到下一个住处,再来接收不迟吧?
焉识微笑着,一面悲哀: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与此同时,焉识暗示了大员们,他陆焉识知恩图报,大员们帮他陆焉识的忙绝不会白帮。
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找新的住处。焉识安慰恩娘,说一个礼拜之后,他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这就足够他去政府部门找人通融。就是通融失败,他会接到任教合同,一分钱一分钱地从头再挣。听完焉识的话,恩娘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
焉识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说:“你假使有用场,也用不着请人家吃这顿夜饭了。他们这些流氓也不会到家门里来欺负我们了。你晓得他们是啥人?”
焉识笑笑,当然晓得的,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借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战前和战后的恩娘简直是两个人。战后的恩娘居然有这样的洞察力,看穿她曾经的心头肉陆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
在1946年2月,一餐家宴上摆出四个冷盘六个热菜得要非凡本事。恩娘的帕金森是晚期了,两只手猛烈哆嗦,头也跟着摇晃,因此在她该做的动作上又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动作,在厨房里显得更忙。婉喻不断把她按到椅子上,叫她不要动手,就动动嘴巴,动手由她婉喻来动。但是婉喻没有一件事做得称她的心如她的意,恩娘在椅子上歇不到两分钟,她的头从不由自主的摇晃到否定、不满的摇晃,很快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把婉喻挤到一边,宁可用自己一双哆嗦的手去接着忙碌。她假如做了两个动作取得一点成果,她的第三个动作一定会破坏这点成果。她就那样边进展边破坏,把一个个菜准备出来了。恩娘只有一个方面还是过去的恩娘,那就是占婉喻的上风,总要显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识的前途。
早春天色暗得早,焉识看了看四个已经摆好的冷盘,又看看表,离开宴还有二十多分钟,人还没有来。婉喻和恩娘在厨房里准备热菜,他小跑着上了楼,在恩娘的卧室里翻箱倒柜。美国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各家肯定都储备了不少蜡烛。一般恩娘是控制全家此类储备的。他在恩娘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了两根蜡烛,长短不一,一定不是万祥蜡烛店的出品;恩娘买不起曾经用惯的一些老字号出品了。这两根蜡烛的蜡质量很糟,因此浑身凝固的烛泪比蜡烛本身体积要大,像两座小型假山,并且一根白色,一根发黄。他希望点着后人们只注意烛光和烛光营造的气氛,而忽略蜡烛本身的丑陋。
焉识听到楼下有人进来了,赶紧重新束了一下皮带,把翻箱倒柜带到裤子外面来的衬衫底边塞进去。他的皮带嫌太长,裤腰嫌太松,在皮带下打了一圈裙子褶皱。战后的陆焉识和战前相比,瘦小一圈。他对楼下喊着,就来了!稍等啊!他想起韩念痕送他的蓝宝石领带夹,又跑回自己卧室去翻箱倒柜。他的公子哥面目今晚不恢复,就没有更好的场合恢复了。
但他忽然又想起,假如来的是客人,他应该先听到门铃的。这个人怎么会门铃也不按就进来了?他一面别领带夹,一面顺着楼梯扶手的空隙往下看,看见了搭在一楼楼梯扶手上的印度红和黑色夹织的毛线外套。那是小女儿丹珏的外套。刚才进来的人不是客人,是丹珏。这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时间。
他看看表,已经是六点整了。客人们还是一个都没有到。他拿着两根蜡烛从楼上下来,走到客厅,见八仙桌上多了一个一品大碗,里面趴着一只清蒸八宝甲鱼,活灵活现,但肚子里是填满山珍海味的。一见父亲过来,丹珏呼啦一下从餐桌前面跳开,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从内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三个孩子熟悉起来,所以孩子们一看见他就紧张,能躲开就躲开。他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丹珏,说:“小囡囡,这些菜不可以吃的噢,是爸爸请很重要的客人来吃的噢。”
丹珏还是笔直僵硬地站着,脊梁抵着摆得像上供一般的八仙桌。
他意识到刚才讲话的语调只适用于五六岁的小孩,而小女儿已经九岁了。他改了一种口气说,丹珏你要懂事,啊?恩奶做了这么多菜老不容易的,是要请客人吃的。
丹珏就在他眼前涨红了脸,眼泪涨了两眼眶。他心一下子乱了,手也不敢拍她的头,也不敢碰她的肩膀,只好那样向两边张开。
“没讲你什么呀?你哭什么呀?”
“我……没吃!”
“那你嘴巴为什么抿得那么紧?”
“我饿死了……没吃……”
婉喻戴着围裙从厨房跑来了。丹珏一见母亲便大放悲声。刚刚哭了两声,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婉喻把她抱在怀里,使劲拍打她的脊梁。
“这个小孩子怎么搞的?偷偷在那里吃菜,我就是叫她不要吃……”
越是听见父亲这样说,丹珏便越是咳得不可开交,两只脚还在地板上咚咚咚地打鼓。婉喻跟焉识笑了一下,意思是孩子已经无地自容了,已经被慌乱中吞咽的东西呛住了,做父亲的还那么不给她台阶下。
“我是不会这样教育小孩的。”焉识牢骚地说,“孩子给女人们教育,到最后都是这种腔调!”他也来了点从重庆凯旋的抗战英雄的劲头了。
婉喻抱着丹珏,低下头,一只手还在给孩子捶背。焉识从她们娘儿俩身边快步走开,看到婉喻的脊背,只剩了细细的一条。他想起内迁之前的一夜,也是尽看婉喻的脊梁,那是瘦,而现在这个婉喻只是那个婉喻的影子。
他来到厨房里,恩娘的手抖抖抖地把刚烧好的一个个狮子头盛在一个个小盅里,再往狮子头上撒金红色的虾籽。她的手倒很适合这个动作,一抖起来就有了胡椒瓶子的效应,虾籽被很均匀地抖在了一个个小盅里。她不让焉识插手,因为他穿的是唯一一身登样的西装,万一蹭到什么油渍酱渍,就再也没有见客人的衣服了。恩娘宁愿冒着泼出汤水的危险也要自己把狮子头放到蒸笼上。蒸笼的热度正够保温,只等客人一到,就可以端到桌上。
恩娘看一眼腕子上的小手表,说客人是串通好了一块迟到。已经六点二十分,两个热菜她已经从桌上拿下来,放到稻草和棉花做的暖窝里焐着了。焉识想,恩娘的话似乎有道理,五个人一块迟到,只能是一同去一个地方了。他走到客厅,意识到电话早就停了。对于战后的陆家,电话是奢侈品。他想到马路上去找个公用电话打到李坤家问问,但又怕客人来了跟他错过。婉喻天性和生人打不来交道,恩娘过去那种神气活现的女当家人的风采,也给八年的穷日子磨灭了。她们都跟焉识请假,今晚要和孩子们呆在厨房里,因为她们连见客的衣服都没有。
他回到客厅,客厅已经空了,婉喻把丹珏哄到楼上去了。八仙桌上的那对奇形怪状的蜡烛上燃出的火苗不时“呸呸”地响,每一响就喷出几个火星和一丝烟,向空中啐唾沫似的。焉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发现冷菜的边角有些干了,而热菜已经成了冷菜,放在蜡烛四周越发像是上供。他起身,再次看表,发现这一次看表和上一次之间只相差五十几秒钟。他吹灭了蜡烛,怕它们在客人们到来之前彻底化作一滩。儿子也回来了,一进客厅根本就看不见父亲,只看见八仙桌上的一桌美食,眉飞色舞地窜过来。饥饿了这么多年,在一桌这样的菜肴面前,其他一切,包括父亲,都退入晦暗的背景,都在他视觉的焦点之外。
焉识在儿子到达桌子前从椅子上站起,婉言阻止了他,并且解释了这餐晚宴的目的。他想尽量做个慈父,尽量不损害男孩的尊严,但他对父子间的陌生和距离紧张得手足无措。他发现儿子的尊严还是受了伤。距离加上陌生,他的解释和阻止再婉转都是羞辱;中学生儿子感到的羞辱比小女儿还要深。
婉喻从楼梯上下来,轻声问儿子,要不要跟妹妹一块儿吃粥,恩奶新做的腐乳鲜得不得了!她声调安安静静,虽然是诱劝的,但商量余地很大。儿子答应了,拖着脚有气无力地向厨房走去。婉喻朝楼上喊了一声:“小囡囡,阿哥回来了,大家一道吃粥好吗?”
焉识隐隐叹了一口气。八年里,陆家两个女人带着孩子们生存下来,没有他也生存了下来。现在尽管他回来了,他们实际上还是在过没有他的生活。
等到七点,离邀请信上的时间已经差错了一个小时。焉识越来越相信恩娘的话,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为了什么串通,他脑子里闪过几百个猜测,渐渐落定在一个上。凌博士那天根本没有重伤风,不过是怕李坤以劝说去烦他。李坤知道1936年大卫·韦把陆焉识的信公开登载,凌博士以商讨学问的名义写了回击陆焉识的文章。虽然焉识马上退出了那场文字战争,但大卫·韦却接着和凌博士对打下去。凌博士的崇拜者、弟子很多,不缺耳目,应该有人把事实真相告诉他,而且也应该有人把陆焉识的人品告诉他。八年一场民族大恨并没有削弱凌博士对陆焉识的私怨。但是凌博士不愿做人们心目中的小气量大学者,一直称病到最后,直到另外几个客人渐渐开窍。包括李坤在内的四位客人是不能来吃这顿家宴的,来了就背叛了凌博士。
焉识看着越来越干的冷菜和越来越冷的热菜,心里想,恩娘是什么眼力?真正把他看得前心透后背:一个没用场的人。他比恩娘说得更没用场,倾家荡产地请人家白吃一顿美宴,连狸子皮大衣都吃进去了,却一个人都请不来。焉识给自己倒了一杯加饭酒。酒倒还有余温,比自己的内脏还热一点。他连喝了几杯酒,到底是几杯很快就不记得了。自从出狱那次喝醉,他就没有再沾过酒。从八仙桌旁边站起来,他眼前先是一片黑,再是七彩虹云。他对着厨房方向招呼道:“弟弟,小囡囡,来呀!”
恩娘和婉喻一块出现在七彩虹云那一面,眼睛惊慌得有铜板那么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不是在招呼,而是响得像叫救火。恩娘告诉他,他这样叫要吓着孩子们的。
“叫伊拉不要吃粥了!小菜这么好!大家一道吃!”他笑嘻嘻地说。
但婉喻的肩膀一抽,吓死了似的。他心想,女人就这点讨厌,给她个好脸她倒又怕了。
恩娘的手抖得一塌糊涂,用块抹布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擦着。他发现原来桌上倒了个杯子。恩娘擦两下,涂一下,把刚擦干的地方再涂湿,同时她还对婉喻抬抬下巴。他离家八年,这两个女人打开暗语了呢。恩娘的暗语是让婉喻把桌上的菜赶紧端走。还没来得及执行恩娘的暗语,焉识已经把一盘菜毁了:他的头突然朝前栽去,手为了抓住什么防止摔倒,碰翻了最靠边的烟熏马鲛鱼。与此同时,他喉咙的另一根管道口,某种浆液滚热地倒流出来,绝不是酒的味道,那热浆子力量颇大,在他向厕所冲锋的路上冲开他嘴唇的闸门,打在墙壁上。他奇怪地想,从他嘴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红艳艳的。
恩娘和婉喻一先一后跑过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元音。他想,可别倒下去,她们已经吓成那样了。一边一只手架住他;他被两个瘦成影子的女人架着。奇怪的是,恩娘在此刻手指头非常牢靠,一点不哆嗦。那是两只曾经拿绢扇的手,“扇手一时似玉”。现在的玉手老虎钳子一样,钳着他的胳膊。他听见脚步声顺着白蚂蚁蛀空的地板响下来,面前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看见他的脸就像听了“立定”操令一样一动不动了。
“快点去拿块毛巾来!”恩娘说。“水里浸一浸!”
也不知道她的指令是发给谁的。两个孩子一块扭头向厨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