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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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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码头等了许多天,江上满载走私品的船只把江面都遮住了,忙得没有一只船停下来载他们。他们走了一天旱路,在一个小码头挤上一条难民船,继续余下的航程。我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祖父登陆上海时,这个从来不以美德著称的大都市在他眼前是这样呈现的:许多楼房空了,贴着各个衙门的封条,它们都是作为日产被“接收”后,再被暗转产权的。抢占和接收成了同义词;接收还要看谁出手早,出手强硬。街上常常有为一个文件柜或者一张办公桌动拳脚的。还有一些空楼房挂出牌子出售,但自称房主的人可以有三四个。抢不到房产的人把日本人铺的地板在一夜间撬走。没有地板可撬的就卸下百叶窗,门和窗帘框子都剜下抬走。曾被日本人占据的工厂也会同时有几个合法接收者,分不均匀就把机床拆掉卖零件,卖库房里的成品或半成品。

1945年底,我祖父就回到了这样一个上海。

焉识从十六铺码头步行回到家的时候,除了一身污垢,以及一身从难民那里来的虱子,他几乎一无所有。恩娘和我祖母冯婉喻看见一个大个头叫花子走进厨房,用了好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其实他也用了好几秒钟才认出了婉喻和恩娘。原来就是纤细类型的婆媳俩此刻形销骨立,棉袍晃荡晃荡的,领口和袖口都成了空洞。靠典当和恩娘过日子的技巧,还是难度无米之炊。恩娘抱住焉识,一口一个“短命打仗啊!……”

家里也变了。陈设和家具大致都在,位置却摆得很奇怪,还添了一个日本橱柜,一个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风。但陆家祖传的几个康熙年间的粉彩缸和几件宋代官窑瓷器一件也没了。恩娘告诉焉识,为了维持一家五口吃穿,1941年底她做主把陆家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日本家庭,男人是银行襄理,然后用日本人付的租金在杨树浦路租了两间房,婉喻也找了个誊抄信件文件的工作,挣的钱给三个孩子添添营养和衣服。日本家庭在停战第二个礼拜就退了租,他们才搬回来的。

三个孩子回来时,他们的父亲已经洗了澡,刮了脸,换了干净衣服。八年的战争,全家人一个不少,这是桩了不起的事,女人们哭哭笑笑,一面吃晚饭一面试着相信这个奇迹。晚饭也是个奇迹。恩娘抖着双手指导婉喻,把一听美国牛肉罐头做成了一个什锦砂锅,从小菜场买来的雪菜和豆腐,又加了细粉。米饭是碎米煮的,能吃出是三四年前的碎米。

接下去的日子,焉识很快就发现那样的晚餐就是盛宴。物价一天一个高度,一般人的收入只拿到战前工资的百分之七。但上海照样繁华,所有的繁华场所都能看到突然富有起来的人。焉识回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了美国会馆。玩单人扑克的,抽雪茄闲聊的面孔换成陌生的了,但背景毫无变化,爵士乐照旧,酒吧的调酒师老了几岁而已。

那个昏昏欲睡的调酒师对于焉识这样的老客人已经要重新认识了。焉识曾经的大学校园正在重建――日本军队把它改建成了兵营。由于焉识在重庆的被捕,校方没有和他再续签合同。各个大学都在改组和整合,焉识一个个学校地跑,找他留学时代的朋友,介绍他在任何大学找到一个挣工资的职位,哪怕挣的工资是战前的百分之七。婉喻和恩娘在整个战争期间为他撑着一个家,他现在回来了,要做顶梁柱也该由他来做。一个朋友建议他到美国会馆看看,有两个美国校友战后升任大学教务长和副校长了,美国会馆还是他们去得起的地方。焉识忍受着调酒师的白眼,只要了一瓶啤酒,坐了四五个小时,果然在晚上九点等来他要找的人。

一见这两个校友,焉识立刻知道他们当下属于什么人等。属于把他和那一船旅客丢下拉着走私货跑掉的特等舱客人。也属于借战后接收的名义把日产变成他们私产的那伙人。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细皮嫩肉,薄薄的中年脂肪使五官都圆乎乎的,这就使他们相互间有一点相象。不,是很相象。焉识对于人的形象特点记得最准确,但此刻也被他们俩那种不可言喻的形似及神似弄得直跑神。还有就是他们都是笔挺的新西装,一样的高价雪茄,成功和胜利者的自负与矜持――他们是凯旋归来接收上海和学校的。焉识渐渐明白,是那种他一回上海就感到的漫天无耻使两副不同的面孔相像了。他们告诉焉识,他们可以设法给焉识谋一份教职,但焉识必须通过教育部的一项考核。

“考核我?”焉识笑笑,自尊心很不好受。“考什么?”

“所有敌占区的教师和学生都要通过这个考核。”

“重庆不是敌占区,”焉识微笑着提醒他们,“我从重庆来。”

“考核是一视同仁的。其实也不难,考题都是……”另一个校友说,在焉识面前为教育部说情似的。

“难倒好了。”焉识说,“难倒要看大家本事了。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大家凭本事,什么时候这个国家就有救了。”

“考核都是政治题目,就是为了甄别忠诚政府的师生和受到敌伪思想腐蚀的师生。陆兄不必顾虑,稍微做点准备一定通得过的。”头一个校友说。“因为陆兄你在重庆那一段表现,政府认为就是污点。给你个考核,就是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洗刷掉污点。无非让你证明一下你跟政府之间的误会嘛。证明了就洗刷了污点,照样会承认你的人才。对于陆兄是大人才这一点,没有人会考核啊。”

焉识感到他的自尊心越来越不好受。这两个人无耻归无耻,但毕竟是为他着想。他离开了美国会所,顺着南京路往家走。路灯重叠在最后的夕照上,崭新的汽车出动了。他那双被重庆的街道磨得很薄的皮鞋底踩在上海的街道上,脚板心清楚地触摸着在日本坦克下受了创伤的路面。他的步行可以给婉喻省出一块豆腐钱来,也许还加上一把青菜。他不敢看婉喻,念痕给他的好日子会给婉喻看出来。好日子不多,在他出狱之后,但那是丰衣足食的日子。

焉识决定不参加考核。他假如有足够的无耻,何必在重庆的半地牢里耗两年?考核要是证明了他的忠诚,不就抵消了那两年他自认为值得坚持的东西?除了考核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找凌博士。这也是一个美国时期的朋友给他的建议,凌博士的威望可以让他原先的大学继续聘用他。这个朋友叫李坤,在美国得到的艺术教育博士学位,他跟凌博士私交非常亲密。找凌博士焉识的自尊心也不好受,但还能勉强保持自己人格的统一。那次焉识因学潮写的文章得罪了凌博士,现在他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弥合两人的裂缝。一场八年的战争,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的人,战前的一切应该都是隔世的恩怨了。

他写了几封邀请书,邀请凌博士和他们共同的几个朋友来陆家“便餐”。其实这将是一次倾其陆家全部财力的家宴。他和恩娘商量了这次家宴。为了焉识的前途,恩娘就是上天入地也能把一顿像样的家宴凑出来。焉识请客人们按照美国习惯,把邀请信的回执寄回,这样便于他计划采买。其他几个人都把回执寄回来了,只有凌博士一人毫无反应。因此焉识想去李坤那里打听一下。去李坤家之前,恩娘打点了几样礼物:一段日本丝绸,一罐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对他和李坤的经济条件来说,这几样礼物是非常重大的贿赂。

那是个礼拜天,焉识到李坤家的时候,李坤还在厨房吃早餐。佣人把焉识安排在客厅坐下。焉识怀里抱着那个装礼物的布包。他想,只要李坤一出现,他立刻把手里的布包以最随便最不经意的姿态递上去。千万不能错过最初的几秒钟,越往后拖延越会显得送礼事关重大,因此越是像贿赂。可是他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不知怎么就错过了。李坤已经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两人已经谈起华北的受降来了。他们谈到一些地区的受降怎样荒诞,就因为一个美国将军的指定,政府军就成了唯一的合法受降军队。为了不让共产党军队参加受降,政府军居然授命战败国的日本军维持秩序,消灭强行受降的八路军。

焉识抱着那一段日本丝绸,一盒新西兰龙虾罐头,一听美国克力架,让三大洲在他膝盖上开贸易集会。他想等李坤话题转换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在他面前。但话题转换了好几次,从受降转到国共和谈,又转换到蒋经国的经济改革,焉识还是没动。焉识突然想到,这一生他是头一次为了如此世俗、现实的目的送礼。不,他想,应该叫它贿赂。尽管是无偿赠送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是他觉得这种赠送既侮辱自己也侮辱朋友。现在他不得不侮辱品格端方的人,来“曲线邀请”凌博士。

他们的谈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焉识的两只手放在布包上隐隐发潮。他抬起手,这才注意到恩娘用来盛装贿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布包。一个用女人穿烂的花布衣服拼缝的包,平常婉喻搁在皮包里,一旦碰到便宜货抢手货就买了用它来装。此行的目的让他紧张慌乱,否则他一定不会拎着这样不成体统的包上李坤的门,又抱着它坐得一动不动,像个带了拿不出手的土产的乡下亲戚。

这时李坤的一句话被自己错过,冷场来了。冷场一延长他就会彻底丧失胆量。他霍地站起身,把那个花布包往刚才坐的椅子上一放,说那是一点从重庆带回来的东西。不等朋友反应他已经溃退出门。

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第二天他收到李坤一封短信,说他造访了凌博士,凌博士只是重伤风卧床,大概疏忽了查看信件,也不能见客人,连他和凌博士的谈话都靠凌师母里外屋跑着转达。

焉识几天来沉沉的一颗心马上轻了。肺痨给他上半身铸成的前凹后凸也平复了不少。他让恩娘把菜单报给他,再让婉喻写下来。他给每一道菜都另外起名字,“烟熏马鲛鱼”被他叫成“苍烟合”,“干贝黄芽菜”被他改为“抱柱信”,“豆瓣虾米”变成“梅花残”。有的名字自己心里暗笑,觉得雅不可耐,酸掉了牙,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实实的名字。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卷成小小的画轴,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摆一份展现女主人墨艺的菜单。

离宴会还有五天,恩娘已经买好所有的食物。有些不是买的,是以物易物而来。黑市非常活跃,什么都有。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换到一磅火腿,一磅毛线能换到两斤大米。恩娘很有耐心,天天在黑市上逛,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篮子,在平绒袍子上猛抖,指甲在右肋一带来回地刮,使那一片平绒渐渐被刮掉,刮成平纹布。开始她换回的东西让人懵懂,因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无关系。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继续换的,就明白她的聪明了。食品价钱在接下去的两三天上涨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一磅火腿在两三天后就可以换回两件狸子皮大衣,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调味。这样她既有了吃的,也保住了穿的。

食物大致凑齐,恩娘开始发、泡干货,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进了门,招呼也不打,领头的一个人便叫两个随从拉开皮尺丈量房间。恩娘和婉喻挡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丈量陆家房产。焉识在书房里听到争执,赶下楼来,头目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

“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恩娘叫道,嗓音扎耳朵。

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递给焉识。

“我只管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体。上级指定哪一户是日产,我就去丈量面积、出空房子。”

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内的东西和人一块扔出去。主要是把文件上称为“非法占据者”的人扔出去。

“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有房契为证。”焉识说。

恩娘的嗓音从尖利到钝拙,对接收大员说,他们尽管来接收房子好了,连她的尸首一块接收。对于要跟他们拼命的老女人,大员们一点声色都没动。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年的仗打下来,最吓唬不了谁的就是死人。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出去,这几件家具,还有红木八仙桌和椅子,你们不准动,都是跟房产一道,要给政府接收的。”

“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来的!”恩娘已经很嘶哑了,眼神非常地凶,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

战争真是改变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

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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