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榈拿
念痕为焉识寄这样的家书寄了两年,眼看着念痕的活泼一点点褪去,脸色的光泽一点点钝然。眼睛还是那么大,只是脏东西看多了似的不再清亮。她修了三年的大学课程,拿到了商学院的结业证书,但人的朝气和志趣早已磨灭。1944年11月,日本军队的“一号作战”逼向重庆,重庆又成了失守前的南京。念痕趁机打通了关节,让焉识获释。焉识在半地牢里染上肺病,咳嗽咳了半年,胸腔咳空了,空了的胸部凹进去,又从背后凸出来,身高于是被这一凹一凸弄缩了。
在接焉识的上午,并没有他想象的皆大欢喜。念痕的穿戴比他入狱前华贵多了,走私网络已经被压制,逮到黑市上的投机分子戴笠会枪毙他们。但念痕还是有法子买到各种稀罕物品。营救焉识就是靠黑市上买来的南美葡萄酒,雪茄烟,俄国鱼子酱,日本鳗鱼罐头。接他的时候,念痕找了一部雪佛兰汽车。她在车上拿出一个领带夹,告诉他上面的蓝宝石成色非常好,但她只用三袋奶粉就换来了。
雪佛兰把焉识和念痕送到一个相当豪华的饭店。念痕先请焉识足吃一顿,然后带他上楼,进了一间豪华而脂粉气的房间,茶几上放了一瓶俄国伏特加。他们的夜晚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夜里两人起来,一人喝了两杯伏特加。是真货的伏特加。焉识身体给两年的半地牢生活毁了,两杯酒就撂倒了他,醉得如同大病。天快亮的时候,他让念痕给他挤一点广柑汁,用它再调一点伏特加,作为“扶头酒”喝下去。他告诉念痕,“扶头酒”是古人在卯时喝的,一夜病酒,喝了“扶头酒”反而就醒了。在以往,焉识随意流露的杂学都会让念痕非常兴奋,但这次焉识发现她心不在焉。
念痕从学校请了三天假,为的就是能跟焉识日夜颠倒地厮混。焉识身体非常虚弱,多半时间就是他和念痕相拥而卧,一份沉默伴着另一份沉默。
第三天念痕说她要走了。走了?去哪里?去美国。可是,太平洋战争打起来去美国的航路就封锁了。先到澳门,再坐船想办法从南美绕道。去美国做什么呢?去了就知道了,无非读书,要么嫁人。
焉识从枕头上撑起上半身,看着念痕。她二十七岁,做她刚才说的那两件事都有点嫌晚。念痕也看着他。他不应该为她在美国的出路发愁,还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体有身体的一个女人。
“我本来早就想走了。不过你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焉识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表示非常感谢。她的激情不在了,不再是没他不可的念痕了。
在他们就要离开饭店时念痕告诉他,从焉识在两年里给妻子写的信中,她所有的妄想都打消了。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他默默地承认她是对的。战争是一件混账事,战争让他混账了一场,战争打完,最终他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战争不也让念痕出入黑市,投机走私品,打开了她在和平时期不会发掘的才能?念痕又说,本来她还寄希望于战争,希望它一直打个不停,打到她和焉识都老了终止,让沦亡的国土成全两个天涯沦落人。但是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兽,衙门里没有不贪污不腐败的人,无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她对战争厌恶透了;她宁可把焉识还给他的妻子也不要战争了。
“我到了美国,会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她曾经的劲头又出来了,那种妩媚的攻击性。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天下就一个你,外面世界大着呢,还会找到一个你的。
“你要是去读书的话,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就推荐你到我的学校。有我的推荐信学校会重视的。”
“我要是去嫁人你也写推荐信吧?”她脱口而出,笑出一种报复来。她在给他寄那些信时,不好受了两年,现在让他也受一受。
他伤心地笑笑。她马上靠过来,似乎后悔自己俏皮过头了。她把头贴着他的胸口,似乎要给他衣服下皮肉下的心舔舔伤。他想,这女人心眼真好,这几年明明是他对不住她,一直拿她做没有名分的妻子,现在反而成了她在抛弃他,让她反过来顾念他的伤痛。
出了狱的焉识成了无业游民,因为教育部不准他的大学再接受他回去“灌输危险思想”。民族危难,要统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个人的自由,慢说自由主义这样的西方垃圾。焉识只有暂时靠念痕接济,一面化名写文章投稿,挣点碎银。他笔头很勤,也很快,各种报纸对他稿子的需求量很快就涨上去。一个高中竟然通过报纸来找他去演讲,一次演讲衍生出无数次演讲,最终导致一所国立高中聘请他出任教务长。焉识不久发现,教务长的薪水加上夜里写小品文的稿费,收入反而比原先的教授工资高很多。
1945年春天,念痕要走了。焉识的一切上了轨道,她可以放心走了。现在轮到焉识不放心她,每天一有空就给她讲一堂美国生活和文化课,或者告诉她,东部的火车怎么乘,火车票怎样买,进了餐馆怎样点菜,碰到歧视华人的警察怎么对付。他突然觉得她走得太仓促了,他应该这样给她预习一年。念痕找了门路搭车走滇缅公路,到河内再转去澳门的船。她的心情很好,没有太多的不舍。他想,她比自己坚强,从一场无望的恋爱里已经活出来了。在英文中“爱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情”,而不再爱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情”,或者“退出爱情”,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情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第十七节 自首之后
我祖父在西宁自首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洒脱。人再洒脱都会在最后一刻做孬种。当人民警察们朝着他上来时,手枪、手铐刹那间就绪,他差不多后悔了。
就像从1942年到1944年,他在重庆被关押的时候,半地牢里腐烂的稻草和腐烂的生命的气味,长着青黑毛发的地砖,出着冷汗的墙壁,都使他后悔不迭。他满可以钝拙一点,藏起锋芒,少耍点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过来的闲事。他满可以跟韩念痕多过两年没有名分却十分甜腻的生活。
一个礼拜以后,人民警察们把他拉出拘留室,不跟他透露任何处置决议,只把他往一辆警车上拉,他发现自己一点种都没有,身体跟梁葫芦一模一样地向后赖,脚先上了车,脊梁还想在车外多待哪怕一秒钟。他想这次不会再有误会了,一定是直接押上刑场。梁葫芦就是那样被押上刑场的。他背对着警车的门,双膝着地,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他的眼睛的余光里,一边一双人民警察的脚,穿着西北的翻毛皮鞋。就在这两双翻毛皮鞋之间的警车地板上,他的记忆明确无误地把梁葫芦当时的脸孔回映给他看:非常奇怪的一张脸,从额头到鼻子都是青白色,剩余的地方还是污垢和日晒造成的乌紫,似乎青白的皮肉是先死了。眼睛也是先死亡的部分。梁葫芦的眼睛最后一定是谁也不认识的,老几跟着他后面,想来个草草的送行,但梁葫芦看不见他,他眼睛已经死了。
警车向前颠簸着,把又成了老几的他往最终的下场载去。
我祖父的膝盖骨磕碰在警车地板上,疼痛得跟碎了一样。他是习惯这种疼痛的,继续在两双翻毛皮鞋之间看自己的记忆播映梁葫芦的下场,因为那是他最新的参照。梁葫芦被枪毙之前,监狱的领导通知了他的弟弟。他最大的弟弟已经十六岁了,刚刚应征。因为梁葫芦即将被处死,公社反而照顾了他弟弟一个招兵名额,并替他改大两岁。弟弟来了后,被安排住在家属区的一间客房里,说好只待两天就回东北继续新兵训练。梁葫芦这时还在做好汉,对邓指说,有啥见的?老子还不是为了给他们争一个白面馍丢老命的?邓指知道梁葫芦比较听老几的话,把正在播种土豆的老几从田里叫回来,说:“老陆啊,组织上给买一张火车票让葫芦弟弟来跟他告个别,都两天了他就是不肯见面。你说说他去吧。”
老几两手的泥巴进了那个单间号子。这间号子一多半在地下,没有窗子,只有个出气孔。一般是惹了大祸的犯人给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骂人叫喊都尽管叫,反正谁也听不见。即将处决的梁葫芦一动手脚都叮当响,给他上了最沉的脚镣手铐。老几于是便对着那叮当响的方位说起话来。他没有结巴。一个将死的男孩子配见识一个口才卓越的老几。对着完全看不见的梁葫芦,他说假如他是葫芦的话,绝不会错过跟亲人见面的最后机会。葫芦一声不吭,唯一的响动来自他的镣铐,或者屁股下的芨芨草。过了一会儿,老几又说,谁都为他可惜,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几还说,梁葫芦这三年对他的好,值得他老几在剩下不长的余生里怀念。
又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几分钟,葫芦说:“狗日的老几,你他奶奶的不结巴呀?”
老几不置可否。反正梁葫芦就是顾得上揭发他,也来不及了。老几接下去还是尽自己的努力苦口婆心:葫芦弟弟在东北当兵,路上走那么多天,要他老几是梁葫芦,就冲这一点也会去见一面的。
“那你个老狗日的,你是假装的结巴?装了这么多年?”梁葫芦的口气几乎是崇拜的。“你为啥要装结巴?”
……
“为啥?”
“结巴好,嘴慢了,脑子就快了。”
老几想,梁葫芦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的生命所剩的钟点全加起来,已经不到三位数了。
老几钻出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号子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邓指在操场上等着,问老几谈的成效如何。老几摇摇头。邓指对老几摆摆手,让他掉头回去,问问梁葫芦,他弟弟明天一早走了,不见的话有没有什么临终遗言,或者遗物。老几只好再钻回去。临终遗言被老几说成“给你刚当兵的弟弟两句祝福吧”。至于遗物,老几尚未开口,梁葫芦就在芨芨草褥子上打点起来,铁镣响成一片。然后他和老几摸索着交接了东西,老几接过东西,抓住葫芦被冻疮疤痕弄变形的手,他把这只手用力握了握。
梁葫芦给他弟弟和妹妹们留下的是三套棉衣棉裤,已经破旧,是他在监狱两礼拜一次的交易市场以物易物换来的。他的刑期逼近,他每天都少吃一口,用一个馒头或者一碗小米饭换一个帽子或一双袜子,再把手套帽子集中起来,换成一件单外衣,再把单外衣搭上一支钢笔或一双旧球鞋换成棉衣。就这样一截一截地交换,最后给所有弟妹们都换上了棉衣棉裤。他在棉衣棉裤里包了他用沙柳树枝削的弹弓,那是给他最小的弟弟的;用牛骨头磨了个烟斗,说是给大队老支书的,支书照顾了他的弟妹。他还给他妹妹换了一对紫红色的毛线手套。准备这些东西用了他半年时间,现在终于都准备齐了。他唯独没有留下东西给这个当了兵的弟弟。他狠狠地对老几说:“他会稀罕这些?人家升官发财了!”
邓指拿着梁葫芦的遗物,掂量一会,还是决定让老几把事情做完。
“老陆,你最后听了梁葫芦说的话,也别跟我转告了;你就去跟他弟弟转告一下,把他送走就完事。就算组织上掏钱让他来西北玩一趟,啊。”
梁葫芦的弟弟比梁葫芦高出大半个头来,但不像哥哥那么有力量有血性。弟弟读了高小,十四岁就开始给大队记账。他看了看哥哥留下的遗物,眼圈红了。老几瞎编了几句梁葫芦对弟弟的祝福,弟弟听着听着,用涂了油漆一般僵硬闪光的新军装袖口抹开了眼泪。葫芦弟弟的两个口角也发白,跟葫芦一样,从小到大生口疮,不知军队伙食里的营养是否能根治他。
梁葫芦是第二天一早给拉上警车的。据说还要先去西宁,在那里跟一帮被处决的人一块参加个公审大会。梁葫芦给拉出黑号子的时候,所有犯人刚跑出号子准备早点名。本来计划是在早点名之前拉葫芦走的,但他在那黑号子里争拗了十多分钟,一个人有十个人的力气。
老几看着梁葫芦被拉着从犯人队伍前面过去,手和脚给拽到前面,脊梁和屁股往后,腿弓成骑马蹲裆式,脚镣和手铐响得跟铁匠铺搬家似的。所有犯人都半张开嘴,为梁葫芦行注目礼。一个犯人叫道:“葫芦一路走好!”
梁葫芦就在这当口上回过头,老几看到了他已经进入死亡的那部分脸。小凶犯在最后褪尽所有凶残,常年红烂的眼睛此刻是羔羊的。犯人们解散之后,早餐开始了,梁葫芦还没有给拽进警车,一滴滴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