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1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知道摔的是第几跤了,老几的手臂撑了几把也没撑起来。一小群狼迎面过来,在离老几十多步的地方分开,一只向左,一只向右,两只殿后。这是一个狼的家庭,两只狼崽留在后面,狼爹和狼妈小心地朝地上一大堆猎物继续前进。老几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庞大无比,他早先出汗的热蒸汽涔进棉袄,在雪地上打滚时滚上了厚厚的雪粉,在礼堂里给众人的体温捂成热蒸汽,又一次冻结,直到高粱酒把他的大棉袄内膛再次变成个小澡堂子,热蒸汽从内到外地散发,把老几的棉袄棉裤弄得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老几每摔一跤都在雪里把自己滚大一圈。所以狼在跟踪老几时,看见了它们的庞然猎物如何在雪野上飞速移动。老几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像人类学家们寻踪的雪域野人。
老几看着狼的眼睛,突然想到干河滩上一个个猫盖屎的浅坟。狼今天捡的便宜够大的,连刨挖浅坟的力气都省了。不能这么便宜它们。在看见小女儿丹珏之前,他也许就不费劲逃命了,而现在他看见了丹珏。银幕上会说会动的丹珏让他觉得日子是值得熬的,命是值得保的,假如这时毙他,他会不要廉耻地跪地求饶。他看着狼的一家子。人家狼都有一家呢。他不动声色团了个结实的大雪团,然后从地上蹿起来。他那猛一蹿让打头的母狼怔了一刻,然后才是拉直腿的一扑。衬映着雪的绝对白色,狼的身影漆黑,轮廓清晰如剪影,老几把雪团照着那细致的头脸砍去。
母狼被打中了,停下来。这里的动物和野兽盛传这些吃兽的人有多么可怕,他们残忍,诡计多端,逮到什么吃什么。因此兽们对活人一般很谨慎。母狼和公狼现在汇合了,狼崽们远远跟着。雪太深,老几跑步的两只脚等于在雪地上轮流地快速地打桩子、拔桩子。
老几喘得要断气了。酒精和高山反应在这一刻同时发作,头脑里的烟雾开始向周身弥漫,四肢成了雾中的枝条,绵软无力。他再一次跌倒。都说雪是暖的,真的很暖和。肚子里的火终于煮开了什么,液体固体都开了锅,沸腾着顶开了喉咙口无力的盖子。一刹那间,半锅羊下水从体内到了体外,盖住了他的前襟,同样热腾腾的,分量似乎比吃进去要多很多。那个店主真是个实在人,一点假也没有往羊下水里掺,在肚里发了发,现在不再是半锅,而是一整锅。有趣的是,羊下水出来也比进去快,三两口就全都出来了,再吐,恐怕就是老几自己的下水了。老几这么想着,看着狼羞答答朝他走来。
老几是被一种近乎狎昵的触摸弄醒的。热乎乎潮乎乎的触碰就在他下巴上。再清醒一点,他发现触摸不止一处,鬓角耳垂那里还有一处。那是两条舌头,乳臭未干的舌头。他伸出手,想挡开这两条舌头,却碰到了毛茸茸的活物。舌头走了,鼻子来了。鼻子怯生生地凑上来,湿漉漉冷冰冰的两个鼻尖。老几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哪里了。他给自己发了个猛力,推起上半身,这一夜的遭遇此刻在他意识里总算全部衔接起来。他刚刚起身的时候,听见一声奇特的声响,哗啦哗啦的,玻璃碎裂似的。是他身上的冰层碎裂了。他每一动都引起一声碎裂。他每一动,两只幼狼都往后退一点。它们对这个随时在爆裂的庞然大物太缺乏经验了。他看看自己,什么都在,四肢,手指脚趾,都好好的,只是被寒冷麻醉了。他看着憨态十足的狼崽想,它们的父母怎么这么客气?竟然对他口下留情了。并且,狼夫妇去哪里了?这当然不是他有兴趣的事,他向所有狼口逃生的人一样,使尽全身力气逃奔。但刚走了两步就看见头靠头卧在雪地上的公狼和母狼。
老几更不懂了,狼怎么不打自倒了呢?难道他跟狼有过一场恶战,只是自己醉得全然忘却了?即便他做了打狼的武松,也不可能战胜了狼的一家子啊!他在一对俯卧的狼旁边站着。小狼们在远处看着他,有些紧张,似乎提防他进一步伤害他们的父母。现在他听见了公狼母狼的粗重呼吸。不,简直就是酒鼾。这一发现让老几开窍了:公狼母狼是醉倒了。它们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先被那些吐出的羊杂碎吸引了。那是吃起来安全省事的东西,并且含有不少盐分。大草漠上的兽也好,畜也要,人也好,都是馋盐的。羊下水的膻气和咸味对于狼是太鲜美了,连浸泡它的高粱酒和胃液它们也不在乎。它们就趴在雪地上,趴在老几胸襟上,大吃大嚼着尚带一丝余温的呕吐物。
也许小狼崽子是受不了那酒味的,它们还是刚断奶的狼娃娃,经验的滋味有限,也还有些挑食,不像它们的父母,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都吃。也许它们早就得到过警告,碰到什么食物都别急,等长辈们尝过没倒下再上。
公狼和母狼快要吃完老几身上和雪地上的羊下水时,浸泡着食物的高粱酒开始发酒劲了。接下去,狼经历了一次跟老几同样的脏腑着火和满脑子浓烟,也经历了醉酒带来的怀旧和伤感,以及旷达和自在。最后,也像老几一样,它们的脚相互使绊子,终于被绊倒。
公狼母狼的倒地被小狼们看作沉睡。它们用头拱,用鼻子顶,撒娇地哼哼,却怎么都不能让长辈们睡醒。
现在老几打量着一公一母两头狼,烂醉如泥,打着人类的鼾声。他四下寻找,找到了自己的帽子,然后背向着狼的一家,朝没了东南西北的雪原走去。
第八节 监狱门诊部
我祖父陆焉识是在第二天清早到达七大队砖窑的。他实在走不动了。发现他的是两个来砖窑偷砖的家属。家属们公私分得很马虎,砖窑的砖至少四分之一垫了她们的兔子窝,搭了她们的奶羊圈,更大胆的干脆就给自己垒一个跟圈差不多的厨房或堆破烂的库房。两个家属看见老几以为是个逃荒老头,因为老几穿着那件破军用雨衣,遮住了棉袄上的“劳改”二字和囚犯番号。砖厂有一口灶,里面还有些没烧尽的煤渣,家属们化了些雪水,又把水烧热。
老几是给热水灌醒的。睁开眼睛,看见两张红得发紫的女人脸,眼睛都是柔柔的担忧。水是用一片破铁锅的残片舀出来,靠微小的一点弧度盛住,倒进老几嘴里也就是一口。老几请她们帮个忙,去七大队家属区把六中队的邓指叫来。两个家属商量一小会儿,走了一个留下一个。留下的那个抱了几抱青稞杆来,给老几做了临时被褥。
邓指是骑马来的。那个报信的家属坐在他的鞍子后面。邓指一看见暖在青稞秸秆里的老几,就对家属们瞪起眼睛,说她们偷砖偷顺手了,这一批给县政府烧的砖她们也敢偷,不懂这是政治偷窃?两个家属嘟嘟囔囔地抵赖,同时说谁谁谁的家属也偷,偷的快够盖屋了。家属们答应了邓指“下不为例”,一面逃似的消失了。老几知道邓指已经堵了家属们的嘴;他先发制人,指控她们偷砖,一旦她们走漏老几的消息便暴露了她们自己的丑行。邓指转回来,恶狠狠地看看老几,然后四下寻觅,似乎想找个什么把老几干掉,就此灭了他受贿和私自给老几放假的口实。
不用谁告诉他,老几也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太像活人。
“你好歹给老子再撑一会儿!”邓指说。“等我去带人来这儿干活的时候,你混进去干。什么也不要说。听见没有?!”
老几说听见了。这原来也是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往干活的人群里一混,老几的犯规外出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然而老几现在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混进干活的人群是太艰难了。
邓指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包了个黑色透明的东西——一个红薯面饼。他把饼子狠狠地往老几手上一塞。饼子实心实意,死沉死沉。老几疲惫极了,连托住饼子都觉得吃力。他的嘴巴、牙齿、食道都疲惫,对付不了这么一份实诚的干粮。能对付的就是水。昨夜的水分流失可了得!眼里流失的加胃里流失的,老几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干成了木乃伊。他不敢劳驾邓指给他到锅里舀水,自己试着站起来,刚一动,却又倒下。
邓指见老几的脸走了样,倒下也倒得蹊跷,便上来查验。大棉袄胸前的纽扣只解开到第二颗,邓指动作立刻轻了。邓指吓坏了:老几不老呢,很嫩——没有表皮的老几粉粉的,露着游丝般的毛细血管。邓指一点一点地剥下老几的棉袄、棉裤,从里面剥出个血人来。犯人们都没有内衣内裤,他们的内衣内裤就是他们的皮。贴着那层皮,套上棉袄棉裤,面子的粗糙别人知道,里子粗得多么像油毛毡只有皮肉知道。里子里填塞的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被回收过多少回,早就失去了弹性和柔软。那样的“油毛毡”泡上汗,汗又结成盐,盐再经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冻。从七大队到场部礼堂,再从场部礼堂回七大队,加上迷途的一大段路,来回三四十公里,就算老几个大腿长,一步一米半,也有两三万步,每一步老几的皮肉都给“油毛毡”里子锉一下的话,那就是两三万锉。于是老几完全就成了一句俗话的写照——“不死蜕层皮”。
邓指没见过如此之大的创面。他微微张开两个手掌,老几成了个他没法下手去拾掇的物体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认为老几的选择余地不大,他撑得了也得撑,撑不了也得撑,反正是必须撑起来混进干活的人群。一混进去就好办了,老几可以在任何一个当口倒下,再由邓指发现,送进监狱门诊部。
一切都按邓指和老几两人商量的实施了。邓指在八点半把六中队犯人从大墙里往砖厂赶的时候,老几就忍着剧痛慢慢移到了厕所。上厕所是犯人们唯一的休息,因此厕所总是热闹繁华。老几听见有人来上厕所了,赶紧跨出门,倒在了雪地里。天天有人像老几这样倒下去,由于饥饿或者疾病。上厕所的犯人看看老几一会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让老几先躺着等一等,他们解了手再救他。
老几在一小时后给安置到了监狱门诊部的病房里。梁葫芦隔着好几张床以及床上浮肿或积满腹水的身体跟老几问候,高呼“热烈欢迎”。
因为这两天死的病号多,所以老几得到了床位。病房里靠两边墙垒砌了两排炕,人躺得肩膀挤肩膀。虽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烧炕就免了。地上铺了一层青稞秸和芨芨草,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狱医和一个男看护得踮起脚尖才能在病房里辟出路来,把老几运送到老几的床位。狱医一边给老几测这个,量那个,一边跟看护讨论老几的伤势:“伤得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擦伤啊……这么冷的天怎么长得好呢……这么冷的天好肉还冻成烂肉呢……”
梁葫芦躺在窗下的床位上,称心如意地对老几说:“这叫爷儿俩好吧?一个头上蜕了层皮,一个身上蜕了层皮,合一块儿才是全乎人!”
一针镇痛针下去,老几睡到了傍晚。睁开眼看见梁葫芦坐在他脚头,为他守着一份午饭,一份晚饭。病号犯人每天加餐,加一碗营养汤。青海湖湟鱼熬的汤。冬天犯人的捕鱼队要用炸药炸开湖上的冰,才打得起鱼来。原先鱼是不给犯人吃的,因为一个省的几千万好人都不够吃。后来犯人饿死的太多,病了的犯人也就有了吃湟鱼的口福。到了老几端上这碗鱼汤的时候,青海湖的湟鱼已经快灭绝了。这是一种奇怪的鱼类,一岁长一两体重,十多岁的鱼不过一斤来重。因此每条鱼一年长的那一两肉就有一个省的几千万张嘴等着,怎样长都来不及,怎样长都不如赤字长得快。
葫芦的后脑勺包着纱布,像个白色的瓢。葫芦头挤到了老几和一个肠梗阻病人之间,嘴巴对准老几的耳朵,一股股滚热的带鱼腥的气流形成一个句子,进入老几的意识。梁葫芦问他,跑都跑出去那么远了,为什么不就此跑掉。老几不理会他。不下雪都那么难跑,何况冰天雪地。梁葫芦听见了老几心里的抢白似的,又用气流说,红军过草地连棉袄也没得穿,吃的就是草。老几还不理他。他又说,万一碰上游牧的藏人,他们给你吃给你住,不收钱,说不定还用牦牛驼你一截。
老几看看男孩,他说得有形有色,好像他跑过一样。就是有劲头老几也懒得给小凶犯讲狼和他的遭遇战;别说他的劲头都丢在昨天夜里了。
看护在门口叫起来:“梁葫芦,不准串联结伙!回你自己床上去!”
这是晚间发药时间。虽然死了几个病人,病房仍然挤得难以下脚,臭味浓郁丰富,护士宁可不进入。他在门口叫喊名字,把包在小纸袋里的药片和灌在小瓶子里的药水往里传送,只要能动的病人就伸把手。一个名字叫出来,叫了三遍没人应,护士只好踮着脚尖,过雷区一样从地上横的竖的身体上迈过,来到沉默者身边。护士又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