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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串联-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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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上,我们还遇见一个散兵游勇,要加入我们的行列,他说他是天津十七中学的,掉队了。黎彩英见他狼狈得脚下只穿着一只鞋,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的鞋在火车上挤掉了,江晓彤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都可怜他,就允许他跟我们同行。江晓彤给他讲了几条纪律,包括不许擅自行动,不许投亲访友,不许个人偷嘴等等,他满口答应。这小子嘴也甜,这个叫姐,那个叫哥,没俩钟头就跟大家打成一片。路过一个合作社,黎彩英还出钱给他买了一双革边鞋。赶到车站,我们爬上一辆货车,钻进帆布里头去,枕着麻袋睡一大觉。女生睡不着,总想探出脑袋瞅瞅到什么地方了,我又把她们按进帆布里,对她们说,管它到哪儿呢,暂且听天由命吧,反正是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要是叫押车的发现你们,就得把咱们都轰下去。女生比男生的好奇心还重,她们想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拿个指甲刀割开麻绳子,原来里边装的是黄豆。柳纯沛说,要是黄瓜就好了,可以败火。黎彩英说,你要是个女的,准是个又馋又懒的拙老婆。这时候,江晓彤把食指竖在唇边,嘘,你们小声点儿,车好像靠站了。

撩开帆布一条缝,看看站牌,是澄城。江晓彤拿出地图册,找了找,离西安还远着呢。这时候,杜亦突然惊叫起来,坏了,押车的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我们赶紧往后边转移,可是,有几个车皮拉的是拖拉机,没遮没挡,我们要去哪,肯定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幸好最后一节车皮有帆布,江晓彤命令我们,后撤。每个人都跟侦察兵似的匍匐着向最后一节车皮爬去。

我一马当先。

刚撩开帆布想钻进去,一声叫唤把我吓了一溜跟头。

里边不仅有人,而且有一大堆人,个个捏着拳头,仿佛随时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我见她们都扎着鬏鬏,是一色的娘子军,就闪身到一边去,让黎彩英跟她们交涉。她们来自唐山,目的地是成都。黎彩英跟她们联络联络感情,她们允许女生留下来,男生则不行。我们赶紧跟她们表态,我们都作风挺正派的,除了柳纯沛。她们问哪个是柳纯沛,我们说就是成心把白衬衫领子翻在军装外边的那个,几双大眼珠子立刻都跟匕首一样投向柳纯沛,柳纯沛赶紧大叫冤枉,把我们都逗笑了。我们这么一笑,她们高度紧张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下来,勉强给我们让出一块地盘,告诉我们,快埋伏好了,别暴露了目标。地方太狭窄,坐下来大腿蹭大腿,开始特别不自在,货车开起来,才逐渐适应起来。刚才在我们来之前,她们大概正听一个扎红头绳的女生给她们念书,这会儿,平安无事了,她们叫她接着念,可是有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在场,她嘀咕,江晓彤就问她念的是什么书。她们当中一个领头的回答说,《红岩》,怎么着,不许呀?江晓彤沉吟了一下,我听说这里边的双枪老太婆过去曾当过叛徒。那个领头的说,我们就是为批判才让她念的。黎彩英她们也想听,就和稀泥说,念吧,我们一起批判批判。扎红头绳的女生说,我总不能白给你们念吧?我问,难道你还要报酬?扎红头绳的女生说,起码得给我两块大白兔奶糖。好吧,我答应了她。

听着听着,我们就都听进去了,到动情处,个个眼泪汪汪。杜亦跟尤反修本来早就读过这本书,听到半截,又沉浸其中,叉着手,肩膀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的抽搭着。江晓彤闭着眼仿佛是在酣睡,其实,我知道他是装的,他也支棱着耳朵听着呢,一个字也没落下。

下边呢?扎红头绳的女生只要一停下来,我们就催她。

急什么呀,我总得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她说,明知她是故意端架子,也没办法,谁叫咱想接着往下听呢!

这本书大概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那个领头的女生提醒我们,下一站就是西安了,你们要是下车的话,现在就该准备准备了。可是,我们正听到裉节上,吊着胃口呢,一门心思想知道江姐被逮起来以后怎么着了,甫志高最后是怎么个下场……江晓彤说,本来我是计划在西安下车的。郑建国说,西安不就是一个华清池嘛,算了,不去就是了。江晓彤斥打他说,你就知道游山玩水。我跟黎彩英她们几个女生的意见一致,《红岩》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读了它,对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有好处。江晓彤犹豫了一下,那就看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吧,反正我是少数服从多数。结果,多数都想把书听完。

那就接着念吧,江晓彤做了个极其潇洒的手势,显得他既有主见,又讲究民主集中,不过,这会儿,谁都没精力去注意他,全伸着耳朵等着听《红岩》呢。

在轰隆隆的车轮声中,不注意听,扎红头绳的女生念书的声音很容易被淹没,必须全神贯注。在柞水站,我溜下车,灌了两壶水,一壶给了扎红头绳的女生,另一壶我们轮流对着嘴喝两口,也没人嫌不卫生。

18

前年,我到红桥买螃蟹。

卖螃蟹的人一看就是个老油条。

擅长吆喝,吆喝起来一套一套的。

讨价还价时,几个回合下来,他才便宜我两毛钱,饶是这样,他还一个劲儿闹他亏了,亏大发了。

我点着他的鼻子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就嘴好使,甜言蜜语论斤约,一个钢镚儿一簸箕。”当然,我是笑着说的,我跟他这号人绝不可能太较真了。

他叫我说得直眨巴眼睛。

瞧你话说的……他神情倦怠地瞟了我一眼,看来,是我认出了他来,他却一点儿都没认出我。

我隔着那些搁扇贝、鲍鱼和螃蟹的摊子,俯身靠近他,想叫他仔细打量打量我,以便唤起他的记忆,你还记得那些年你曾经参加过大串联吧,哥们儿?

他笑笑,既不说记得,也不说不记得,这大概是他特有的处世方式。他绕过摊子,走到我身边,有什么要求您就尽管提,既然是老熟人,事情就更好办了。

见他装傻,我就愈发的想跟他逗闷子了,你还记得那次在延安吗?你还记得那次咱们北京人跟南蛮子搋起来了吗?你还记得我当时挨了一板砖吗?你还记得你后来许诺了什么吗?我想,再健忘的人,这时候,也该能回忆起一星半点了吧,他却跟叮在蜜麻花上的苍蝇一样,只吧嗒吧嗒嘴。

您恕我眼拙……他挠挠头皮,做冥思苦想状。我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别想了,你就给我称两对螃蟹吧。我突然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只是觉得他胸口上文的那个关公头像特滑稽。他提溜着两对鲜活的螃蟹,递给我,得,您拿着,给一半钱就行了。他的声音跟猫打呼噜一样的混浊、含糊。我赶紧摆摆手,别别别,该多钱,是多钱。我付了款,就仿佛逃避青面獠牙的魔鬼似的,加快脚步离开水产市场,没想到,他又追了出来,拽住我的胳膊,改天,一起吃个饭,他说。我一阵胃痉挛,匆匆地说了一句再说吧,就溜号了。他在后面还叮嘱我说,我在这里等你,别忘了。我想,他平时哄孙子睡觉时,也许会提到大串联当中的一些往事,但是绝对闭口不谈那场斗殴,绝对。从此,我再也不到红桥买水产品去了,为了把对他的印象尘封起来,永不解禁。渐渐地,我发展到不再吃海鲜了,后来,我干脆闻都闻不得海鲜味了,闻了就恶心。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要不是这次我跟扬子重游延安,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他。

……走在延安的街道上,扬子耐心地听着我絮叨,也不试图打断我。他一直把我视为怪物一个,我屋子里几乎所有的电器都被我淘汰出局,只留下成捆成捆的书本杂志,堆满一个又一个房间,让老鼠磕着玩。我猫在房间里,很少与人交往,一周最多出来溜达一圈,还凡人不理。扬子问过我:“你为什么总是怕跟人接触呢?”我说:“我跟他们相互客套的时候,老是想这个如此慈祥的人那年头是不是也打砸抢过,也给人剃过阴阳头,也拿长矛大刀跟对立面组织大打出手过,也抄过人家的家,也烧过教堂砸过庙?”

19

从广元前头那一站跳下货车时,我们已经跟那些唐山女生成为了一个战壕的战友,相互还留下了通信地址。尤反修攀爬车帮的时候,露出后腰来,刚才给我们念书的那个扎红头绳的女生赶紧替她扽了扽,尤反修冲她吐了吐舌头。

你听你听,刚出站台,我们就听见广播喇叭里正在广播。

广播的是《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中共中央通知》。

走,我们就找这个广播站去,江晓彤有主意了。广播员带川味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有韵味。

你去打听打听,江晓彤对我说。

我早习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颠颠地跑头里打探去了,还好,不少人都知道广播站所在,没费太大的劲儿,我就把广播站的确切地点摸到了,人家说没多远,可是我们走起来,半个多钟头都没到,女生累得走不动了,嚷嚷着要歇歇腿。

时间还早,歇歇就歇歇吧,我说。

我们都坐道边上,一边听蛐蛐叫,一边擦汗。

只许歇十分钟,江晓彤说。

我们赶紧休整一下,别叫人看着我们像一队逃兵似的,黎彩英说。

大概她是见我们都光着膀子,军褂都搭在肩上,很不雅,所以才这么说。江晓彤频频点头,夸她想得周到。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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