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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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招呼着他,让他的人把那些纸活放在西厢房前,排成一排。四匹纸马,与真马
大小相当。白毛黑蹄子,眼睛用鸡蛋壳染色而成。是大马的身躯小马驹子的神情,
调皮可爱。摄像机的镜头对准那些马,对准纸扎匠,摇到纸人上。两个纸人,童男
童女。童男名叫来福,童女名叫阿宝。他们的名字,写在他们的胸脯上。听说这个
像老鼠精一样的纸扎匠,一个大字不识,但每年春节都在集市上摆摊子卖对联。他
的对联不是写的,是照着人家的对联画的。他其实是个天才的美术家,造型艺术家。
他的故事很多,我不能对您多说。还有一棵摇钱树,枝干用纸扎成,树叶子都是钻
了孔的硬币,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晃人眼睛。
母亲还没把这拨纸扎匠打发走,另一拨纸扎匠又进了门。
这是一拨洋派的,领头的那位,据说是一个艺术学院的肄业生,女的,留着小
平头,耳朵上挂着两个明晃晃的圈子,上穿一件短衫,其实是用一块破渔网和几块
烂布头做成的。下穿牛仔裤,露着肚脐,裤脚破烂,像两个拖把,膝盖处有两个窟
窿。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干上了这一行。她的人侧着抬进来一辆奥迪A6小轿车,一台
巨大的电视机,还有音响什么的。这些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两个纸人,也是一男
一女,男的西装革履,粉面朱唇;女的一袭白裙,酥胸半露。好像是婚礼上的新郎
新娘,而不是葬礼上的刍灵。摄像记者对这拨洋派纸扎匠的兴趣显然大大超过了那
拨老派纸扎匠,他们跑着跟拍,跪着拍特写。小报记者的兴趣是拍人物,他后来成
了以人物肖像著名的摄影家。那些纸活,把院子塞满了。而此时,姚七带领着一个
腰间别着一只唢呐的吹鼓手头领和一个身披袈裟、手数念珠的和尚,从那些纸活的
缝隙里,走到母亲的面前。母亲挥一把汗,对着东厢房大喊:“老罗,你出来帮我
照应一下嘛! ”
在下午的酷热阳光里,我坐在棺材前,机械地往瓦盆里扔着纸钱,眼睛看着院
子里的热闹,偶尔看一下对面的甜瓜。她困了,不时地打着哈欠。妹妹不知道钻到
哪里去了。黄彪的小媳妇,精神抖擞着,携带着浓浓的肉味,像股小旋风,在厅堂
里穿梭来往。老兰在一个房间里大声说话,我不知道听他说话的人是谁。进进出出
的人实在太多了,记不过来。那天老兰家像个指挥大战的机关,参谋、干事、助理
员、地方政府的官员、社会名流、开明士绅,啥人都有。我看到父亲从东厢房里出
来,虾着腰,面色阴沉。母亲脱去了上衣,穿一件白衬衣,衬衣的下摆扎在黑裙子
的腰里,脸膛红彤彤的,像个刚刚生了蛋的母鸡,很是精干,很是热烈。她对着那
一土一洋的纸扎匠头儿,指指木头一样站在纸活前的父亲,说:你们跟他去结算。
父亲也不吭气,转身进了东厢房。那两个纸扎匠,或者是艺术家,彼此用轻慢的目
光对视了一下,便跟随在父亲后边,进了东厢房。母亲对着姚七、吹鼓手、和尚,
大声地说话。她的话高亢尖厉,在我的耳朵里轰鸣。我也困了。
我可能是打了一个盹儿,因为当我再把目光投到院子里时.发现那些纸活已经
被叠放在一起,腾出来不少空问。腾出来的空间里,摆放着两张桌子和十几把折叠
椅子。方才那毒辣的太阳,已经被乌云遮住。七月的天,女人的脸,说变就变。黄
彪的小媳妇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说:“这个天,可千万别下雨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挡不住,”一个穿着白大褂,烫着大发鬈,涂着
黑嘴唇,满脸青春痘的女人,一闪身出现在正厅的门口,接上了小媳妇的话茬,说,
“兰总在哪里? ”
小媳妇目光如梭,上下打量着来人,用轻蔑的口吻说:“范朝霞,是你啊,你
来干什么? ”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 ”范朝霞用同样轻蔑的口吻说,“兰总打电话,让
我来给他刮胡子。”
“你不要假传将令,范朝霞,”小媳妇怒冲冲地说,“兰总遭了这样的大事,
两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哪里还有心思刮胡子? ”
“是吗? ”范朝霞冷冷地说,“兰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我还不至于听不出他
的声音吧? ”
“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小媳妇讽刺道,“人发烧时脑子里会出现幻觉,见神
见鬼的。”
“呸,”范朝霞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躲到一边去凉快凉快吧,在这里充起
内当家来了,死人还没凉透呢! ”
范朝霞提着理发工具,意欲进门。小媳妇展开双臂,把住两边门框,双腿也劈
开了,身体成了一个“大”字。
“你让开! ”范朝霞说。
小媳妇低下头,用尖尖的下巴点点自己的裆问,说:“宽广的道路,钻进去吧
! ”
“你个臊货! ”范朝霞怒骂一声,飞脚对着小媳妇的裆问踢去。
“你敢打我?!”小媳妇哀号一声,身体收缩,扑到范朝霞身上。
小媳妇揪住了范朝霞的头发,范朝霞抓住了小媳妇的奶子。
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
黄彪提着一筐子炊具走进院子,刚开始还龇着大牙看热闹,突然,看清了两个
厮咬在一起的女人中有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便嗥叫一声,扔掉筐子——筐子里的锅
碗瓢盆发出一阵脆响——跳跃着扑了上去,飞腿挥拳,但好几次目标错误,将脚踢
在自己老婆屁股上或是将拳头捅到自己老婆肩膀上。
范朝霞的一个亲戚打抱不平,冲上去,对准黄彪扛了一膀子。这个人在火车站
上扛过大件,身体巍峨,如同铁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气,一家伙就把黄彪扛得连
连倒退,跌坐在自己提来的筐子边。他心中不平,抓起盘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
器,在空中旋转着,有的撞到墙上,有的飞进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囵着,
在地上翻滚。真是一场好戏。老兰出现在正厅门口,大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
他的威风,果然不凡,犹如猛禽人林,百鸟哑音。好似老虎出洞,群兽伏地。
他乱发倒竖,胡子扎煞,眼珠子通红,嗓音嘶哑地说:“你们是来帮我的忙呢还是
来趁火打劫? 你们以为老兰就这样倒了吗? ”
说完了话,老兰退回屋里。打架的两个女人,就此松了手,虽然彼此还用仇恨
的目光对视着,但绝无再打成一团的可能性了。她们都累了,也受了伤。范朝霞的
头发被揪下来一撮,似乎还带下来一块头皮。小媳妇的褂子扣子脱落,像一面破旗
在胸前呼哒着,露出半个胸脯,胸脯上有一道道红色的抓痕。
母亲走过来,冷冷地对两个女人说:“好了,下场吧。”
两个女人都咕嘟着嘴巴,眼泪汪汪地消失了。
院子里,那拨和尚,一共七个;那拨吹鼓手,也是七个;在他们头领的引领下,
仿佛两支参加某项比赛的队伍进入场地。
和尚的队伍在西边那张桌子周围坐下,把他们手中的木鱼、铁磬、铜钹放在桌
子上。吹鼓手的队伍在东边那张桌子周围坐定,把他们的喇叭、唢呐、十八个洞眼
的笙放在桌子上。和尚们只有领头的大和尚穿着黄色的袈裟,其余的小和尚都穿着
灰色的偏衫。吹鼓手们一个个破衣烂衫,其中有三个还袒露着肚皮。
当老兰家正厅里那座高大的木钟发出三声巨响时,母亲对姚七说:“开始吧。”
姚七站在两张桌子中央,像个音乐指挥似的举起两只胳膊,对着右边的和尚和
左边的吹鼓手们说:“师傅们,开始! ”说完了话,他的双臂猛地往下一劈,这动
作又潇洒又神气,如此出风头的事情,竟然让这个家伙干了。这样事情应该让我来
干,我却坐在棺材前扮孝子,窝囊。
随着姚七胳膊的劈下,院子里两蓬声音轰然而起。这边是木鱼声铁磬声铜钹声
混合着念经声,那边是喇叭唢呐笙合奏出一首哭丧调,气氛顿时悲凉起来,天昏地
暗,屋子里一团漆黑,只有那盏豆油灯放出的绿色光芒,制造出西瓜大小的一团混
沌的光明。我看到,在这团光明里,有一个女人的面孔,仔细看去,正是老兰的老
婆。她的脸色煞白,七窍流血,十分吓人。
我低声呼唤:“甜瓜你看。”
甜瓜还在低头打盹儿,像一只蹲在墙头上的小鸡。我感到脊背发凉,头皮发紧,
一泡尿在肚子里闹腾,这是我离开棺材的充分理由。如果我在灵前尿了裤子也是对
死者的大不敬是不是? 我抓起几张纸扔进瓦盆,蹦起来,跑出门,在院子里长长地
吸了几口好空气,然后跑到狗窝旁边的厕所里,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撒尿。我看到风
吹动着梧桐树上的叶子摇摆不止,但听不到风的声音和叶片摩擦的声音。所有的声
音都被吹鼓手与和尚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淹没了。我看到,小报记者和摄像记者围着
吹鼓手与和尚们抢拍。姚七大声喊叫着:“师傅们,卖点力气,主人家有赏钱呐! ”
姚七脸上放着油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这个曾经联络我父亲试图推翻
老兰的家伙,现在竟然成了老兰的狗腿子。
但我知道这个家伙是不可靠的,他的后脑勺子上有一块白色的反骨,老兰对他,
应该有所警惕。我可不愿再到棺材前去受罪了。我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溜出来的妹
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看热闹。妹妹抠下来纸马的两个眼睛,像宝贝一样攥在手中。
和尚们与吹鼓手们的合奏似乎是按照既定的节目单结束了。
新换了一套月白色衣衫的黄彪媳妇迈着像花旦一样的流水步伐,在两张桌子上
摆上了茶壶茶碗,然后牙齿咬着嘴唇给他们倒水。
他们喝了一点水,抽了几根烟,然后,开始了表演和演奏。先是和尚们,用唱
歌一样的调子念经,声音洪亮,节奏分明,多情而潮湿,让我们联想到夏天夜晚在
池塘中呜叫的青蛙。伴随着明亮的念经声,是清脆悦耳的铁磬声和木鱼声。集体念
经告一段落后,小和尚们住了嘴巴,只有那个领头的大和尚还在高声诵念。他的中
气十足,声音抑扬顿挫,确实是不同凡响。所有的人都闭住嘴巴,屏住呼吸,听着
从老和尚胸腔里发出来的梵音,精神都随着飘升到云端里去,悠悠忽忽,忽忽悠悠。
老和尚念了一会儿经,从桌子上拿起铜钹,花样繁多地拍打起来。
他越拍越急,或者双臂大动作大开大合,或者双手小动作小打小闹。随着他胳
膊和手上动作的变化,两扇铜钹发出或者铿铿锵锵或者嘁嘁喳喳的声响。拍到高潮
处,老和尚手中的一面铜钹飞起来,在高空滴溜溜地旋转着,好似一件法宝。。老
和尚高宣一声佛号,转一个身,将手中的那面铜钹放在背后,空中那面铜钹恰好就
落在他手中那面铜钹上,发出余音颤抖的声响。
众人齐声喝彩。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老和尚又把手中的两面铜钹同时抛上天空,
两面钹在空中追随着,仿佛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然后在空中相碰,制造出
空中音响。降落时一前一后,仿佛不是老和尚去接应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回到了老
和尚的手中。大和尚,这个老和尚有很深的道行,他的表演,给那天的观众留下来
极为深刻的印象。
和尚们的表演告一段落,坐下喝茶休息。众人的目光齐齐地投射到吹鼓手那边,
期待着他们的表演。和尚们已经献出绝活,吹鼓手们如果不献绝技,别说我们不答
应,他们自己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原先坐着演奏的吹鼓手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先来了一个合奏,第一首曲子
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第二首曲子是《何日君再来》,然后是欢快的《小放
牛》。三支曲子奏罢,徒弟们都放下响器,静静地看着师傅。老吹鼓手将小褂子剥
去,光着脊梁,胸脯两边的肋骨根根分明,瘦得真是可怜。然后他闭着眼,仰着头,
吹一首悲凉的曲子,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我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只知道听着心中发酸。吹着吹着,那杆唢呐,从他
的嘴巴里,移到了他的鼻孑L 里。唢呐发出的声音有点闷,但还是很高亢很婉转很
凄凉更凄凉。他依然闭着眼,伸出一只手,他的一个徒弟,将一支唢呐递到他手中。
他把这支唢呐也插进鼻孔里,两支唢呐齐鸣,发出悲苦得无以复加的声音。他的脸
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的血管子鼓起老高。众人心中都很震动,忘记了喝彩。怪不得
姚七说他请来了鼎鼎大名的唢呐王呢,果然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