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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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我父亲吃得很稳健,一根大约四十厘米长的油条,他用十口吞下去。每一段
油条人口后,他都要咀嚼那么几下。吴大肚子根本就不咀嚼。吴大肚子不是在吃油
条,而是在往一个洞里填油条。两个盆子里的油条在逐渐地减少。
减少的速度在逐渐放慢。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剩下五根油条、我父亲面前
的盆子里剩下八根油条的时候,他们吞咽的速度更慢了,而且明显地看出了艰难。
他们脸上渐渐地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只剩下两根油条时,
他吃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父亲面前的盆子里也剩下了两根油条。这时候比赛已经进
入了尾声。他们同时吃完了最后一根油条。吴大肚子站了起来,但接着就坐下了。
他的身体变得十分沉重。
比赛结果是平手。我父亲对饭店的小头目说:我还能吃一根。
饭店的小头目兴奋地命令身后的服务员说:快点,这个小伙子还能吃,再给他
拿一根来。一个服务员用筷子夹着一根油条飞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表
情。队长问:罗通,还行吗? 不行就算了,我们不在乎这几斤油条钱。我父亲没有
说话.把那根油条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来,用手撕开,捏成小球的形状.往嘴巴里塞
着。吴大肚子也说:我也要一根。饭店的小头头大喊着:快点,老吴也要一根。但
当服务员将油条递到他的手里时,他接过油条,往嘴巴的方向举了一下,似乎有吃
的意思.但他没有吃,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里似乎有了眼泪。
然后他就把油条扔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输了……他试图站起来,他也
确实站了起来,但他随即就沉重地坐下了,那把不堪重负的椅子吱吱扭扭地响着破
碎了。在他的屁股下面,那把硬木的椅子,竟然像泥巴塑成的一样。
后来,吴大肚子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把他的肚皮豁开,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
那些嚼得半烂不烂的油条段儿清理干净。
我的父亲没进医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几步,就低头呕出一段油
条,在他的身后,跟随着村里十几条饿的眼睛发蓝的狗,后来连邻村的狗也来了。
它们为了抢食我父亲呕出来的油条,厮咬成一团,从河堤咬到河底,又从河底咬上
河堤。
那晚上的情景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我的想象中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恐怖的夜晚,我父亲没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运。如果狗把我父亲吃
掉也就没有我了。我父亲自己从来没有对我描述过他往外呕油条时的感受。我每次
好奇地问他和人家比赛吃辣椒和油条的事,他的脸就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说:你
给我闭嘴! 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伤疤。尽管他不说,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
九个辣椒之后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条后,在那个夜晚遭受的痛
苦滋味。那时候人们炸油条时,要往面粉里加明矾,还要加碱,还要加苏打。那时
人们炸油条时使用的是没经提炼过的棉籽油,颜色乌黑,甚至发绿,黏稠,类似化
开的沥青。这样的棉籽油里含着许多的化学物质,有棉酚,还有敌敌畏、六六六等
永远难以分解的农药。他的喉咙像被竹片割着一样疼痛,他的肚子涨得像鼓一样。
他根本无法弯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动。他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颗
地雷,稍微一震动,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后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颜
色碧绿,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许能够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
那些油条扒出来吃掉。他也许想到,当那些狗把他肚子里的油条吃光之后,接下来
就会把他吃掉。先吃内脏,然后吃四肢,最后把骨头都要嚼了……‘有了这样的历
史,所以,当我向老兰和我父亲汇报了三个大青年向我叫板、我决定跟他们进行吃
肉比赛的事情之后,父亲板起脸,皱着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不行,你不要干
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说:怎么是丢人的事情呢? 你和老兰大叔比赛吃辣椒的事不是
被人们传为美谈吗? 父亲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是穷的,是穷的,你懂不懂
? 老兰和缓地对我父亲说:也不完全是穷的,伙计,你跟人家比赛吃油条是为了解
馋,但咱们俩比赛吃辣椒,并不完全是为了赢那一包烟。父亲见老兰答了腔,也就
把口气放缓了,说:什么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个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
吃的食物是无限的,即便是赢家,那也是拿着小命开玩笑,吃进多少去,还得吐出
多少来。老兰笑着对我父亲说:老罗,你别急嘛,如果小通确有把握,我看举行一
次吃肉比赛的预演,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声音平静侣态度坚决地说:不行,这
种事不能干了。你们想象不出那种滋味。我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我也不同意,小
通,你还小,胃还没长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们比,不公道。老兰说:小
通,既然你父母都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否则,要是吃出毛病来,我也担当不起啊。
我坚定地说:你们都不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和肉的缘分。我有消化肉的特异功能。
老兰说:我知道你是个肉孩子,但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你
寄予很大的期望,我们的肉联厂,还指望着你出谋划策呢。我说:爹,娘,兰大叔,
你们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第一我保证不会输给他们,第二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
开玩笑。我担心的倒是那三个人,应该让他们立下字据,万一撑坏了,一切后果自
己承担。如果你执意要和他们比试,那这些工作我们会考虑到的,老兰说,关键是
你自己要确保安全。
我说:别的我不敢说,对自己的肠胃,还是有信心的。你们难。
道不知道吗? 我每天上午,在食堂里,要吃多少肉? 你们可以去跟黄彪打听一
下。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要不就让小通和他们比试一番? 小通贤
侄吃肉的本事,已经是大名远扬,咱们都知道,他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的名声
是吃出来的。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做点准备,让镇医院派两个医生来坐镇,有情况
马上处理。我说:就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但为了那三个人的安全,让医生来也
好。我父亲严肃地说:小通,现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为
自己负责了。我笑着说:爹,别弄得这么悲壮,不就是吃一顿肉吗? 我每天都吃啊。
比赛的时候,不过是比平日里多吃一点罢了。
其实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们早早地败下阵去,我也许还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亲希望比赛能够悄悄地进行,老兰说,既然是比赛,那就要让全厂的人都
看到,否则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我当然希望来观战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厂里的人
全来,最好能贴出海报,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张旗鼓地宣传,让外边的人——火车
站上的人、县城里的人,镇上的人、村子里的人,都来观看。
人多气氛热烈,能够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我要通过这次吃肉比赛在厂子里
树立威信,在社会上扬名立腕。我要让那些对我心怀不满的家伙心服口服,要让他
们知道,罗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来的。我更要让那三个
参加比赛的小子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让他们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难消化的,
如果老天爷没给你配备一个特别善于消化肉食的肠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难。
在赛事还没开始前,我就知道这三个小子是注定了要倒霉的。惩罚他们的不是
老兰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惩罚他们的是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去的肉。我们屠宰村
常有这样的说法,说某人被肉“咬”着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肉长了牙齿,这话
的意思是说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肠胃吃坏了。我知道这三个家伙会被肉狠狠地“咬”
一口的。别看你们现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会儿就怕
你们哭都哭不出来的。我知道那j 三个小子心中确实认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赛赢
了,他们马上就会名声大振;即便是输了,也净赚了一肚子肉。
我知道很多旁观者也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还对这三个小子心怀嫉妒,遗憾着这
样的好事为什么落到了他们头上而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待会儿你们的遗
憾就会变成你们的庆幸了。
待会儿你们就等着看这三个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个跟我叫板的小子,一个名叫刘胜利,一个名叫冯铁汉,一个名叫万小江。
刘胜利个头高大,肤色黝黑,瞪着一双大眼,说起话来习惯地往上撸袖子,一看就
是个粗鲁角色。他本是杀猪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应该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赌
吃肉,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可是他竟然这样做,可见这个家伙心中还是有数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家伙不可轻视。冯铁汉瘦高身材,黄面皮,哈着腰,看
上去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这样的黄脸汉子往往有惊人的绝活,我听说书的瞎子说过,
梁山好汉中,就有几个黄脸的汉子武艺超群,因此这个家伙也不能轻视。万小江外
号水老鼠,小个头,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说他在水下能睁着眼睛抓
鱼,在吃肉方面,没听说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他吃西瓜的本领远近闻名。一个
人在吃的方面要想远近闻名,只有通过赛吃这样一条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万小江与人比赛吃西瓜,一口气吃了三个。他抱着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
样来回晃动着,黑色的瓜子儿,从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这个家伙也不可轻
视。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赛地点进发。妹妹提着一个装满了茶水的水壶,紧紧地
跟随在我的身后。她的小脸紧绷着,额头上挂着一层汗珠。我笑着对她说:“娇娇,
你不要紧张。”
“哥哥,我没有紧张。”她抬起袖子擦擦额头,说,“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
道哥哥一定会赢的。”
“是的,我会赢的,”我说,“即便让你去参加比赛,你也会赢的。”
“我还不行,”她说,“我的肚子还不够大,等我的肚子再长大一点就行了。”
我拉住妹妹的手,说:“娇娇,我们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吃肉的,我们每人要
吃二十吨肉,吃不完这些肉,阎王爷不敢收我们,这是老兰说的。”
“太好了,”妹妹说,“我们吃够了二十吨也不走,我们要吃三十吨。三十吨
肉是多少啊,哥哥? ”
“三十吨肉,”我想了一下,说,“三十吨,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
? ”
妹妹高兴地笑起来。
我们拐过了注水车间的大门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压压的一圈人。我们看到
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们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来了,来了……”.我感
到妹妹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娇娇不要怕。”
“我不怕。”
我们从众人给我们闪开的缝隙中走进了赛场。伙房门前已经摆开了四张桌子,
每张桌子后边放着一把椅子。那三个大青年已经到了。刘胜利站在伙房门口,大声
嚷叫着:“黄彪,煮好了没有啊? 老子快要等不及了。”
万小江钻到伙房里去,很快又跑出来,说:“味道好极了。肉啊,肉啊,我想
死你了。亲娘比不卜一块酱牛肉啊……”
,冯铁汉抽着烟卷,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静的样子,好像比赛与他没有
关系似的。
我对着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的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
后我就坐在了冯铁汉旁边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边,悄悄地说:“哥哥,我还
是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我说。
“哥哥你喝茶吗? ”
“不喝。”
“哥哥我想撒尿。”
“去吧,到伙房后边去。”
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交头接耳,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猜到了他
们在说什么。
冯铁汉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抽吗? ”
“不抽,”我说,“抽烟后影响味觉,无论多么好的肉也品、尝不出滋味来了。”
“我似乎不该跟你比赛吃肉,”冯铁汉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万一撑坏了,
我心中会不安的。”
我笑笑,没有说话。
妹妹回到了我的身后,低声对我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