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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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深的层次来讲,李德馨出身南人党,与柳成龙向来交好。他前往联络大明,就等于为南人党加了重重的一个砝码。这个伏笔,柳成龙早在平壤接待大明官员时,就埋好了。
李德馨星夜疾驰,只花了五天时间就跑到了中朝边境的鸭绿江畔。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支朝思暮想的大明军队。
原来大同江失守以后,辽东很快得到消息。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方略,总督蹇达下令一直在鸭绿江游击的部队立刻进入朝鲜。
把人放过去以后,蹇达心里还是没底,催着郝杰再问问上头意思。郝杰为了安抚他,便给兵部发了封确认函,问说朝鲜局势糜烂,咱们到底怎么处置,您给个准话儿。兵部尚书石星很快覆文:皇上点头了,让你自己定(《神宗实录》壬辰年六月乙酉)。蹇达这才算彻底吃了定心丸,挑了一名叫祖承训的副总兵,担负入朝支援指挥。
六月十五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大明军队终于渡过鸭绿江,开始了漫长的援朝征倭之旅。
初次渡江的戴朝弁、史儒部一共是一千零二十九人,马匹一千零九十三匹(《宣祖实录》壬辰年六月十七日乙巳)。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常年在辽东作战,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指挥官军纪严明,进入朝鲜以后也没动群众一针一线。
他们在路上迎面碰到了请援使李德馨。李德馨一见天军,欢喜得快要晕了,赶紧恳求说你们快去救救我们国王吧,不然平壤就撑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有点晚了,就在同一天,小西行长刚刚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平壤城。
戴朝弁和史儒在入朝之前,也没接到过明确的作战训令。现在人家求到头上来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义州,因为义州是距离大明最近的朝鲜城市,是朝鲜王室一早就计划好的逃亡地。
拜别了戴、史两位,李德馨继续一路狂奔,在跨过鸭绿江的时候,他碰到了祖承训。李德馨又求祖承训赶紧出兵,祖承训却表现得很冷淡,说现在粮草尚未齐备,我军主力驻屯在凤凰城。他看李德馨哭得伤心,宽慰了几句,说国王好生待在义州,那里有史儒在。万一有什么变故,只要一天我就能赶到。
李德馨一看祖承训态度坚决,当下也不浪费时间了,直奔辽东而去。
到了辽东以后,他找到郝杰,趴到衙门门口嚎啕大哭,一口气上了六次书,请求大明出兵援救。(《再造藩邦志》)
李德馨不算孤单,他在辽东哭,还有一位使者在北京哭。这位使者叫申点,是前一年那一系列辩诬使者中的一员,战争开始前一直在北京公干。开战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石星把申点叫来兵部,责问朝鲜为何败的如此之速,申点一听,哇哇大哭,从此眼泪就没干过,几天之内哭遍了北京的各大衙门,间接促成了明朝对出兵的暧昧态度。(《乱中杂录》)
面对李德馨的滚滚泪水,郝杰安慰说你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去催一下,啊。
在郝杰的斡旋下,继戴、史之后,大明的后续部队终于源源不断地开进朝鲜。
六月十七日,郭梦征、王守官两员参将,统领五百零六人,马匹七百七十九匹,渡过了鸭绿江。
六月十九日,援朝军最高统帅副总兵祖承训率领一千三百零十九名士兵,马匹一千五百二十九匹,渡过鸭绿江。(《宣祖实录》壬辰年六月十七日戊申)
至此,大明之前部署好的军队,全部进入了朝鲜,总兵力近三千人,全是骑兵。
顺便提一句。在朝鲜人的史料记录里,把祖承训出兵的功劳算到了李德馨的头上。他们的记载里说天朝本来没有出兵的打算,是李德馨靠哭泣感动了郝杰,辽东都司这才在未请示朝廷前毅然派兵援助——这个,只能说算是朝鲜人民的美好想象了吧。
六月二十四日,国王李昖千辛万苦抵达了义州,与等候在此的大明军队会合。此时除了祖承训的主力还在路上,其他部队都已经集结完毕。
这一次的会面非常有趣。
明明是大明军队先到,可按照礼节必须是朝鲜国王出迎。所以明军先搬出城去,朝鲜王室搬进去,然后李昖再亲自去西门迎接天军到来。
他一看到郭梦征就哭了:“皇恩罔极”,意思是说万历皇帝对我实在太好了。郭梦征赶紧说:“朝廷的命令还没下来,我先过来帮忙。”说完先把两万两银子递过去:“陛下托我带给您的,您数数?”李昖连忙摆手:“数什么数,大明作事我还不放心嘛。”郭梦征说:“不行不行,您还是点点吧。”
于是这一位国王、一员参将就跟生意人似的,头碰头开始点钱。等把银子数齐了。郭梦征又说了:“日本人若是打过来,我们就迎战。你们准备好粮草就行了。”又问李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李昖玩了个小心眼儿:“我在义州,就等着天兵到达。至于接下来去哪里,我也没定呢。”(《宣祖实录》壬辰年六月二十四日)
其实他心里早就下决心了,只不过还没到说的时机。
等到第二天,李昖又跑到郭梦征跟前,劈头就是一句:“请天将帮忙,把满洲一半的船只调到鸭绿江这边,我打算投奔大明去啦。”(《宣祖实录》壬辰年六月二十三日)
郭梦征有点傻了,他接的命令是应援朝鲜,没听说过有内附这事儿啊?
再一问,才知道还真有这么回事。
原来早在六月十四日,李昖仓皇逃离平壤,半路上在宁边又跟大臣们开了一次会。
此时的李昖,已经彻底对局势失望,在会上又提起了内附大明的事儿。大臣们照例强烈反对,都说朝鲜还有大片土地可以去,干嘛投靠大明!但这一次李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谁劝也不听。
最后宁边会议作了两个决策,一是朝鲜正式致函辽东都司,咨询内附之事;二是让世子光海君率领一部分大臣,前往咸镜道作为分朝。李昖的用意很明显,我把儿子留在朝鲜,李朝也不算无主,我再去大明,该没人拦着了吧?
这篇写给辽东都司的咨文写得好:“……愿率宫嫔,内附上国。”江山社稷、大臣百姓、儿子儿媳妇,这些李昖一个都不要了,只打算带着几个后妃就走了,真是一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王。
所以这次碰到郭梦征,李昖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
郭梦征心想,这事我哪儿管得了,就把皮球踢给了守在鸭绿江旁的宽奠副总兵佟养正。佟养正把这份咨文转给了辽东都司。辽东都司一算时间,觉得这朝鲜人也败得太快了,大明调查团刚回来没几天,平壤就又丢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辽东都司的官员在咨文后头加了几句告诫:日本人一向很狡猾,如果他们藏在朝鲜内附的队伍里渗入大明,就麻烦了。转发给北京兵部。
在北京回复之前,辽东都司在六月二十六日先给李昖递了一句话,说如果时局真是糜烂不可收拾,国王可以暂时在宽奠堡驻跸休息。
李昖听到这句话,放心了,便在义州眼巴巴地等着北京的回复。他等的实在无聊,居然还写了一首诗,这诗写得合辙押韵,也算是有几分风骨,诗曰:国事苍黄日,谁能李郭忠。去邠存大计,恢复仗诸公。痛哭关山月,伤心鸭水风。朝臣今日后,宁复更西东。
结果李昖等来等去,北京的回复还没到,到了七月一日,却来一个调查团。李昖一听,差点喊了一句:“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原来在六月十八日,朝鲜君臣逃亡的车驾到了宣川,被人给拦住了。拦他们的人,叫宋国臣。他不是朝鲜人,而是辽东巡按御史李时孶派来的调查员。
辽东到处都在疯传,说现在的朝鲜国王是假的,其实是日本内奸,打算潜入大明内部。宋国臣以前曾经跟着大明使节出使过朝鲜,见过李昖,所以这次被派来验明正身。
李昖挺生气,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接受这种待遇。但辽东咨文口气十分严厉,他看了有点害怕,而且正一门心思想内附,不愿意在这些细节上惹大明生疑,就耐着性子让宋国臣左端详又端详。端详完了,宋国臣确认这是真的国王,不忘宽慰了一句:放心吧,咨文里说的都是假设,不是真的责问(《宣祖实录》壬辰年六月十八日)。然后赶回辽东汇报去了。
所以在七月一日当李昖听到又有调查团来了,心里就有些烦,你们有完没完啊。大臣们赶紧劝慰,说这个使团级别很高,天朝相当重视,如果敷衍应对,恐怕会有不好的后果。
李昖一听,咬咬牙,忍了,接见。
这个调查团级别真的很高,首席差官是兵部派来的,叫黄应阳,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的身边带了一名指挥徐一贯、一名游击夏时,都是直接从北京派来的官员,代表了大明兵部的意志。
黄应阳还有另外一重背景。当年谭纶与戚继光在江浙对付倭寇的时候,黄应阳曾任参谋,经验丰富,因此被选中前往朝鲜调查。
他们抵达义州以后,迎上来的是礼曹判官尹根寿。他是尹斗寿的弟弟,懂中文——不,应该说是会讲中文,这时候的朝鲜官吏和文化人个个都懂中文,使用的也是中文——尹根寿之前曾经主动请缨接待林、崔调查团,没被准许。现在朝中无人,李昖只好委任他来负责接待事宜。
尹根寿见到调查团,还没开口说话,黄应阳便直接开口说:“我们是来调查朝日合谋的事情。义州我们不呆了,直接去平壤,会会那些倭寇。你们想证明自己清白的话,找个大臣跟我们一块去。”尹根寿吓了一跳:“别啊,我们两国交兵,派大臣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黄应阳想想也是,便回答道:“那算了,你们不用去了,我们自己去。”
这事尹根寿也不敢答应,万一天使们有个三长两短,朝鲜可要背黑锅的。他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两封信:“您看,这是倭寇写给我们的书信,您验看一下,不就知道真伪了么?”
这两封信都是小西行长写的,一封是给李德馨,一封是给朝鲜高层,都是劝降书。要说小西行长,还真是挺帮忙的,在这两封信里他自吹自擂,把从釜山登陆到平壤陷落的过程写的无比详细,最后还完完整整交代了日本驻朝鲜军团的分布表。
黄应阳久在军旅,熟于戎事。他把这两封信与大明得到的情报稍微一对照,便知道这些事是编不出来的。但他还想诈一诈朝鲜人,就说:“你这书信是假的。”尹根寿大惊:“不能!你看这纸和这字,都是日本人的。”黄应阳说你再拿一封出来,我就信。朝鲜朝廷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封小西行长给李恒福的信件,赶紧送过去。
黄应阳把这三封信都收进袖中,说看来朝鲜果然是清白的,看来平壤我也不用去了。你们赶紧写一道文书,我尽快回去禀报石大人,早日派兵过来。尹根寿如释重负,以为没什么事了,黄应阳又挥挥手,叫来身旁一个人:“还有件事得麻烦你,这是辽东来的画师,有人说你们国王是假的,我们想给殿下画个像带回去查验。”
尹根寿:“……”
第二天,李昖接见了这三位调查官员。甫一见面,李昖就哭开了:“你们看了日本人写的信么?”然后解释了一通,说朝鲜是又苦又惨,但真没和倭寇勾结。黄应阳听完以后,按着胸口感慨说:“一边挨着打一边受着委屈,你们可真不容易。”结果一句话说出来,李昖哭的更厉害了,身边大臣也都纷纷哭起来。黄应阳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赶紧说:“别哭了,我回去肯定跟朝廷汇报,把你们的委屈辩清楚。”(《宣祖实录》壬辰年七月二日)
黄应阳不是什么坏人,还挺热心的。他见到朝鲜军兵败如山倒的战报,颇有同仇敌忾之感,主动把自己在浙江抗倭的经验给朝鲜人介绍了一番,说想要对付倭寇,不请浙军来是肯定不行的。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朝鲜君臣记下了这句话,到后来就惹出了不少事非。(《宣祖实录》壬辰年七月一日)
调查团走后,李昖望眼欲穿,盼啊盼啊,盼着内附大明的一天。结果到了七月十一日,大明的正式答复终于出炉了,一共有三点意见:
一,给我顶住。
二,如果真是顶不住了,内附也可以,但不许呆在北京,只许留在鸭绿江的宽奠堡。人也不能多带,几百人顶天了。
三,一旦朝鲜光复,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七月十一日;《神宗实录》二十年七月;《再造藩邦志》)
在鸭绿江负责两国联络与粮草运输的总兵杨绍勋唯恐朝鲜人看不明白,特意又附了一封信给李昖,提醒说你是国王,你跑了朝鲜就全乱了,必须就地组织抵抗,千万别过江。
李昖接到答复,倒并没特别失望。他选择内附,是因为自觉穷途末路。现在大明天军已经奔赴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