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 玻璃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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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顶着一头白发,总在不远处,等我下来,陪我买菜,甚至指点我做日本菜的方子。
日子水般流过。
正洗着土豆,一只一只,在水里漂浮。弟弟爱吃土豆,小时候贫穷留下的习性,反成了最爱吃的,吃个没够。
电话铃响,接起,是婉莹,声线欢喜,如遇大赦。姐姐,姐姐,我妈妈答应了!
答应什么?
见你啊!下午四点,一九九七咖啡馆等你的。
哦,显然婉莹求了好久。她母恩浩荡,我得郑重其事。
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忙忙的收拾,穿了合适的衣,化了合适的妆,走至小区门口。
山口牧斋的头发一株蒲公英一样在风里飘浮,爱爱,你哪里去?
谈判。我笑着对过来的的士招手。
噢?!什么项目?他看着我,问的一本正经。我更想笑,面对这个老人,我总是想开玩笑。
一个和平组织,我对他眨了眨眼晴。我也是最近才参加的,听说可以促进宇宙和平。
哦,真的?!他更一本正经。
真的。我点了点头,边坐进了车子,边说,你看我这不正是去会外星人?——婉莹的母亲就是外星人,她认为农民和她不是一类的人。
他没有跟来,在车窗外给我挥了挥黑瘦的大手。车子很快的离开,我看着他的影在镜子里渐渐的缩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欣赏风景般欣赏这个老人的身影。
一进咖啡馆的门,我便看见那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因为里面客人寥寥,她又那么出众。
她侧坐着,一如白玉石雕,那侧面我好生熟悉,倒似哪儿见过。
四五十的女人,有如此模样气质,真是不多。
显然是有个有钱的老公,不用操心日常的劳作,真该送到“嫁的好”沙龙,当了活标本的,指导女子该如何找到适当的饭票。
我赞美实际的女人。
我走近了,坐下,伸出了手。你好,吴太太。
婉莹姓吴。
吴太太缓缓回首,菩萨容颜,动作典雅。有的女人,连回首都是美的。
石破天惊。
我刹那彻底呆住。
世上怎么可以有如此相似的容颜?
怎,么,可,以?
杨小姐,你好。
声线如此熟悉。
第三章奔波逃命的丑女人
陈慧芬女士,这些年你过的还好?我颤颤惊惊的试问,心里祈祷着各路神仙,不要,不要,不要!但愿我认错了人。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叫陈慧芬?嗯,对了,婉莹这孩子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她眯着眼睛,好生娇柔。
呵,真健忘的女人,她难道忘记她生过两个姓杨的孩子的事情?
我听见自己的体内有什么在燃烧,咝咝的,火星四爆。
恨别鸟惊心!
我恨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的相逢,却是这个样子。太过残忍。
我感到心脏爆破,喉腔甜味翻腾——是血,在身体里翻江倒海的暗涌。
我站了起来,自己都感觉在摇,哪来的风啊,摧残我这风中的柳?吴太太,婉莹和我弟弟的事,你放心,他们一定会分开。这个,你不必插手。
那,那太好了!杨小姐,谢谢你。她没想到我一个说客,反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喜悦,却又吃惊,客气地拿着手帕,揩了过来,不好,杨小姐,你流血了……
血在嘴角。
一滴一滴。
我转身,我躲过她虚伪的关心。杜鹃啼血,也无非此种伤痛。我难过的是,我将如何分开弟弟和婉莹,他们情根深种,不明真相,爱,却不可常相守。
——只因天理难容。
我走着,这个优雅的女人,她为了自身的幸福,一走了之,不但毁了旧日人生,还在毁灭现今。
我笔挺的走着,有人拉我衣袖,杨爱,杨爱……。
洗尽脂粉的脸,没了眉目。一团模糊的脸。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杨爱,你怎么了?我是徐佛!
她压低了嗓子,叫着。左打右量,鬼鬼祟祟,骨瘦如柴,一只小鬼一般刚刚从地狱逃出。
我这才看清楚,是她,一大一小的眼睛,张皇失措,光化失尽,一脸风尘。往日的张扬如画皮被揭,打回原形——不过是个奔波逃命的丑女人,在讨生活,她怎么也跑到北京?
妈……咪,你也来了?我笑。该来的都会来,一个也不会漏掉。
话一说出,我已点燃,如鞭炮的导火索,血从口里汩汩喷出。徐佛的襟前一时成了小型工笔,斑斑的红,她吓的狂叫一声,亡命的奔跑,怕我赖她一身血债,罪加一等。
我哈哈大笑,自己都听见那笑声诡异如死神的摇滚。有男人狂奔,银子一样的发拖着光的尾巴,好看如一尾银鱼游过黑暗的人生。我在倒下,桌椅砰砰,天空旋转,有黑大的手把我捞起,似要与命运抗衡,爱爱,医生,救命,求求你,做做好事,打120……。
语无伦次。他在咽哽。
是山口。他一直跟我的么?
暖意的河水,拍岸而来,将我在抚拥。
四周皆是红,红玫瑰,红星星,红盖头,红璎珞,红绣鞋,上面是栩栩的鸳鸯,恩爱无间,翠羽红唇——是谁?敲锣打鼓,将我娶迎?可是死神?
终要嫁人。
嫁给死也是一种光荣。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贵子一身和服的站在一片红光里,樱花与星辰坠落过她的周身,她笑颜如花,幽幽的道,如是,如是,你终于来了……
第三章他和她一样不羁的灵魂
终于。
来了。
披红着朱,来娶世俗的幸福。
柳如是要嫁了。
姐妹们皆是羡慕,如是,如是,你慧眼巨目,择业良好。
她们觉得她嫁了金银,后半生有了依靠。
任谁都看得出,钱谦益是真心疼她,无有半点私心。
世人皆知她动机不纯。
而当初,她去,也确实为的是后半生有个依靠。
她青春年少,他年近花甲。嫁他,无非为利为名。
可谁知她也动了真心?
她真的爱上了这位老人。爱他的胸怀见识,爱他痛她的心,更爱他和她一样不羁的灵魂。
半野堂流连半载,他早动了她的心。
那段日子,她和他诗词唱和,煮酒论史,越多的交流越发觉彼此原来是同一类人。唯有一句话,她等他说,而他不知为何总说不出口。姐妹们书信几遭相催,如是,你还回不回秦淮河?你也晓得,干咱们这行,新人辈出,到时可别怨秦淮河畔你的江湖地位没落了。江湖地位靠的是自身努力,你不来做,自有新人来做。从来人们就是喜新厌旧,只爱听那新人笑,谁爱闻那旧人哭?
良药苦口。
不能再留,难道他只把她当作朋友?
青春苦短,她选择告辞。
启程的前一日,他至绛云楼,邀她看一处风景。她随了他,心事哀哀,愁云惨淡,只觉周遭的花花草草皆无出路。她的青春也无出路。
而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行来,不管不顾。只见半野堂一里多处,一处粉墙,周边一水分流。水流上弓桥如月,飞虹明渡。进的门去,迎面却是一座插天假山,山上山石玲珑,碧草蔓蔓,或爬或穿,或垂檐绕柱,或萦砌盘阶,或随风飘摇,送来香风细细,香味小蛇般直钻脑髓,索绕不去。
她一时呆了,看着他,想笑却无法笑出。
她识得那草,是难得一见的衡芜。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银子,又是在那儿短时间览得这大量香草。他,真是个有心人。
他拉着她的纤手,绕过假山,豁朗几间大屋,窗明几净,里面金石书画,古鼎旧玩,无所不有。他把他毕生所藏都搬至了此处。
她不由的问,谦益,我走后,你要搬到这儿住?
他答非所问,如是,《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复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看这一处,叫如是我闻室,可好?
哦,如是我闻室?她反问。
难道他要在此处潜心学问,了此余生?
是啊,日后你住此处,我便日日可听闻你的一切,所以我觉得,叫如是我闻室最为合适了。
呵,他在留她!
她眼里有了泪,怪不得假山上衡芜蔓蔓,原来是心事重重。他是用了心,要那草合了她的名号——衡芜君。
她握住他的手,放她脸颊,谦益,我不要这些的……
他脸色一灰,眼角一跳。
最怕遭到拒绝,难道终要遭到拒绝?他老了!
她看他,一笑,谦益,我不知道我要的你能否给我?
他由悲转喜,如是,你要什么,你说。
我就要个名分。你可肯娶我,做妾也行?
他猛地抱住她细细的腰身,勒至骨痛,如是,如是,你答应了?你不嫌我……老?
她摸他嘴唇,轻轻,一点一点,一如抚琴,你老么?谦益,我不觉得。好男人是好酒,需要时间来酿造。
他大笑,如是,那就好,我娶你。我要大娶大迎。
他造舟,煌煌的大舟,装潢的一片喜庆。他要带她游舟江上,告知天下的人,那漂泊江湖的柳如是,从今而后,不再漂泊,她只是他的女人!
他问,如是,叫它芙蓉舫可好?
好啊!
为什么好?
钱,谦,益,说,的,就,是,好。
她一字一顿,如蜂酿蜜,含了浓情。
哈哈,如是,芙蓉舫上娶芙蓉,我生大幸。
他把她当花,她便真的是花,开着美丽的容颜,不再是不可娶的烟花地的女人。
嫁前她专修书信一份,差人送予陈子龙,谁都可不请,他却不能不请。
拜他所赐,她找到了她真爱的人。当然也有不言自明的示威成分——她嫁了比他更好的人。
他不娶她,他不爱她,但她一定要比他过的好。
第三章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暮春时分,江水青青,衡芜舟在江面上向金陵划行。
此次别了钱谦益,回秦淮河,是去了断一切过往红尘。
钱谦益要在夏日娶她进门。
研墨也跟了来,谦益怕她身边只有抱琴一个小丫环儿,办事不力。
正在舟里读书,船却被迫停止航行。舟身摇晃,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研墨在舱外仓促传话,钱大公子求见。
钱大公子?从未见过他,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阻她和钱谦益的婚事?
说客一名。
话未停,舱帘已掀了起来,一位公子哥儿进来,世家子弟,玉面长身。
她唤抱琴,沏茶。
柳姑娘,咱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哪钱公子坐下,目光如电,不躲不闪,把她上上下下的打量。
来者不善,亦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