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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檀香刑 莫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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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
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他知道钱雄飞死不瞑
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么用处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征求你的意见了,剜去你的
双眼,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
折腾。阳间不许折腾,阴间也不许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
    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
料之外。他心中对钱的配合感激万分,因为即使对杀人如麻的职业刽子手来说,
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
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
    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开了。与此同时,钱
发出了最后的吼叫。这吼叫连赵甲都感到脊梁发冷,士兵队里,竟有几十个人,
像沉重的墙壁一样跌倒了。赵甲不得不对钱雄飞那只火炭一样的独眼动刀子了。
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赵甲的手已经烧焦了,几
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声地祷告着:兄弟,闭眼吧……但是钱不闭眼。
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
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噬噬”声响,这声响袁世凯听不到,那些站在
马前、满面惶恐、不知道会不会免死狐悲的军官们也不会听到,那五千低着头如
同木人的士兵也不会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钱雄飞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的像
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嗥叫。
    这样的嗥叫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但赵甲习以为常。真正让赵甲感到惊心动
魄、心肝俱颤的是那刀子触肉时发出的“噬噬”声响。一时间他感到目不能视、
耳不能听,那些咝咝的声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
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难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
    他的徒弟已经晕倒在地上。
    又有数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阴冷
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赵甲知道,它盯着袁世凯。这样的两只眼睛射出
的光芒,会经常地让袁世凯袁大人忆起吗?赵甲木木地想着。
    执刑至此,赵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处斩六君子,那也是轰动全中国、甚至
轰动全世界的大活儿。为了报答刘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带着徒弟们,把那柄
锈蚀得如锯齿狼牙一样的“大将军”磨得吹毛寸断,连那五君子,也跟着刘大人
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无痛快刀。他用“大将军”砍去他们的头颅时,那真
是如风如电,相信他们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凉风吹过,脑袋已经与脖子分离。由
中刀速太快,他们无头的身体,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跃起,他们的头脸上的
表情更是栩栩如生。
    他相信他们的身体与头颅脱离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脑袋还在敏锐地
思想着。
    执刑了六君子,京城里传遍了刑部大堂刽子手们创造的人间奇迹。六君子受
刑后的种种行状,经众口渲染,已经神乎其神,譬如说谭浏阳谭嗣同大人的无头
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而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
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即使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活儿,都没把赵甲赵姥姥累垮,可今日来到
天津卫凌迟了一个不上品级的骑兵卫队长,却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刽子手累得站脚
不稳,而且还添了一个双手动辄灼热如被火烧的怪症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钱的鼻子。此时,钱的嘴里只出血沫子,再也发不
出一点声音,一直梗着的铁脖子,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胸前。
    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
着刀口淌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
剜出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第五百刀,请大
人验刑。”
    第十章践约
    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京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在各大庙宇轰鸣的钟声里,刑部大堂狱押
司的首席刽子手赵甲翻身下炕,换上家常衣服,带上一个新招来的小徒弟,用胳
膊夹着一只大碗,去庙宇里领粥。他们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与匆匆奔忙的乞丐
和贫民混在了一起。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的冻得青红皂白的脸
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欢乐神情。路上的积雪,在人脚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地
声响。路边的槐树上,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白花盛开。太阳从厚重的灰云
中露出脸,白雪红日,烘托出一片壮丽景象。他们跟随着人流,沿着西单大街向
西北方向行走,那里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庙宇,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
了袅袅的炊烟。他们临近有着血腥历史的西四牌楼时,看到从西什库后的乱树林
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乌鸦和灰鹤。
    他和机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广济寺前等待领粥的队伍里。庙前的空地上,
临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底架着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热量四溢。他看出
那些衣衫槛楼的叫花子都处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锅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
队伍中的位置丢掉。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不散开,宛如
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蓬头垢面的僧人,弯着腰站在锅前,手持着巨大的铁铲,
翻搅着锅里的粥。他听到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人们站
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动着麻木的双脚,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脏踩实。粥的香味终
于熬了出来。
    在清冷清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
的人们兴奋异常。他看到等待着施粥的人们的眼睛里都放出了神彩。几个耸肩缩
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
吸几口,然后又匆忙地跑回队伍占住自己的位置。人们的脚跺得更加频繁,在跺
脚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摇晃着。
    赵甲穿着一双狗皮袜子,袜子外边是一双擀毡靴子,没感到脚冷。他不跺脚,
自然也不晃动身体。他肚子里并不缺食,来此排队领粥不是为了裹腹,而是遵循
着老辈儿刽子手领下来的规矩。按照他的师傅的解释,历代刽子手在腊月初八日
来庙里领一碗粥喝,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
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
对自己的贱民身份的认同。所以尽管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烧饼夹肉,但这碗
粥还是年年来喝。
    赵甲自认为是这长长的队伍中最稳重的一个,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队伍
里,隔着几个摇头晃脑、嘴巴里啧啧有声的叫花子,立着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这
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头戴一顶毡帽,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典型的蹲清水
衙门的下级京官的形象。那个蓝布包袱里,包着他们的官服,进了衙门才换上。
但京官无论怎样清贫,每年还是可以从外省来京办事的官员那里得到一些好处,
起码可以得到那份几乎成了铁杆庄稼的“冰炭费”吧?即便他格外的廉洁,连这
“冰炭费”也拒收,正常的俸禄还是可以让他吃上大饼油条,怎么着也不至于到
了站在叫花子和贫民的队伍里等待庙里施粥的地步吧?他很想上前去看看这个人
的脸,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鸡毛店里,难保没有高人奇士;馄饨挑前,
也许蹲着英雄豪杰。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本朝同治皇帝闲着三宫六院不用,跑到韩家潭嫖
野鸡;放着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天桥去喝豆浆。前面这位大人,又怎能
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前来排队喝粥?想到此他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打消了
上前去看那个人的面孔的想法。粥的香气越来越浓,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往前拥挤
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赵甲离那个稳重的人也就更近了。只要他一歪
头,赵甲就能看到他的大半个脸。但那人身体正直,目不斜视。赵甲只能看到他
那条不驯顺地垂在脑后的辫子,和他的被发垢污染得发亮的衣领。那人生着两扇
肥厚的耳朵,耳轮和耳垂上生了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流出了黄色的水。终
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施粥开始,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这时,从排队人的
两侧,不时驰过挂着暖帘的马拉或是骡拉的轿车子,还有挎着篮子去亲友家送粥
的京城百姓。离大锅越近,香气越浓。赵甲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已经领
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边,有的站在墙角,双手捧着碗,啼溜啼溜地喝。那些捧
着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样黑。两个僧人,站在锅边,操着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
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
    粥从碗边上和勺子底上,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几条癞皮狗,忍着被人踢来踢
去的痛苦,抢舔着地上的米粒。终于轮到那个人了。赵甲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
个小碗,递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因为在这支等待施粥
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着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这个人的青花碗用
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满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
好几倍一一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夹紧腋下的衣包,
双手捧着粥碗,对着借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低着头走到路边,一撩袍襟蹲下
去,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就在这人捧着粥碗一转身的时候,赵甲认出了这个高鼻
阔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赵甲认识这张很气派的脸,
但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他的心里不由地替这位主事大人叹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职,必然也是堂堂进
士出身,但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实在也算天下奇闻。赵甲在衙门里
混了几十年,知道京官们捞钱的方法和升官的门道。眼前这个蹲在路边雪地里捧
着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个特别的笨蛋,就是一个难得的圣贤。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
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
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
声息。
    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
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能得干干净
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
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
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亿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
的动机。
    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
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
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看
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
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
汗珠的脸,问:“大人,伤着了吧?”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脸。
    “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
    “你是谁?”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
    “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赵甲说,“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
管吩咐。”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我的腿不能走了,
你去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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