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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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了一家酒吧,里面挤满了建筑工人。她喝了一杯咖啡牛奶。她已经忘记拉拉萨瓦尔说的要去公墓的钟点了,无所谓;同样无所谓的是,无论拉拉萨瓦尔、公墓、村镇,还是上午这个钟点让人颤抖的风光,她都不在乎。走出酒吧之前,她钻进卫生间,照照镜子。重新走上公路,她招手拦车,直到有个女人停车,问她到哪里去。劳拉答道:去疯人院。这个回答显然让那女人不快,但是仍然说上车吧。那女人也是去疯人院的。她问劳拉:您是看望人,还是自己住院呢?劳拉答道:我去探视。那女人面庞消瘦,微长,几乎没嘴唇,这让她显得冷漠和算计,虽然颧骨漂亮;身穿职业妇女套装,已婚,大概要管家,照顾丈夫,可能有儿子。她坦率地说:我父亲住在里面。到了门口时,劳拉下了车,那女人独自前行。劳拉在疯人院门旁徘徊了好长时间。她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推测树林那边什么地方一定有跑马俱乐部,或者骑术学校。有一瞬间,她看出有个房屋的红色砖瓦与疯人院毫无关系。她后退几步,回到可以看到花园全景的栅栏旁边。太阳升高的时候,她看见一群患者拥挤地走出一座板岩建成的楼房,随后分散坐到花园各处的长凳上,开始点烟,抽烟。她觉得认出了诗人。他旁边有两名病人;诗人身穿牛仔裤,白衬衫,宽松肥大。她举起双臂打招呼,起初,有些胆怯,好像胳膊被冷空气冻僵了;接着,用明显的方式在依然寒冷的空中画出奇怪的图形,极力要发出的信号达到激光般的紧急效果,试图传出心灵感应的话语。五分钟过去了,她发现诗人正从长凳上站起来。有个疯子对准诗人的腿部踢了一脚。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喊出来。诗人叫了一声,回敬对方一脚。那个已经回去坐下的疯子,胸口上挨了这一脚,像个小鸟一样被踢伤倒下。在他旁边吸烟的疯子起身去追诗人,逼得诗人跑了十几米远后,不停地踢诗人屁股,抡拳打诗人的后背。然后,他安安静静地回自己座位去了。他旁边的伙伴已经恢复了知觉,正在夸张地揉揉胸脯、脖子和脑袋,实际上,他只是胸膛上挨了一脚。这时,劳拉停止打手势了。长凳上有个疯子开始手淫。另外一个疯子(夸张地揉疼处的那个)在口袋里翻来翻去,翻出一支香烟。诗人走近那群疯子。劳拉以为自己听见了诗人的笑声。那是嘲笑,好像在说,小子们,你们不懂得开玩笑啊。可也许诗人没笑。劳拉在给阿玛尔菲塔诺的信中说,也许那笑声是我心里发疯呢。无论怎样,诗人不管他们是否发疯,走近那二人身边,说了点什么。那两个疯子都没吭声。劳拉看见他们望着地面,在草丛里,松软的土里,紧贴着地面有生命在跳动。那是一种糊涂的生命,明净如水。诗人则相反,小心推测地看看病友们的表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寻找可以说明平安回座位的信号。最后,诗人回到了座位上。他举起一只手,表示停战或者投降,坐到了那两个疯子中间去了。他举手的样子好像有人举起一面破旗。他又动动每个手指,仿佛这些手指是火焰中的旗帜,是永不投降的标志。他坐在长凳中间,看看那个正在手淫的疯子,在耳边说了点什么。劳拉没听见,但是清楚地看到了诗人的左手如何伸进了疯子的内裤深处。接着,她看见三个疯子在抽烟。她还看见了刻意制造的烟圈如何从诗人的口鼻中吐出。
阿玛尔菲塔诺从老婆那里收到的下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没有发信地址,但是有法国邮票。在信里,劳拉讲述了她跟拉拉萨瓦尔谈话的内容。拉拉萨瓦尔说:好呀,你真走运,我这一辈子都想住在公墓里,可你呢,刚一来就住进了坟墓。拉拉萨瓦尔是个好人。他请她住到他家。他愿意每天上午送她到蒙德拉贡疯人院。西班牙最爱幻想的大诗人在疯人院里研究昆虫学啊。拉拉萨瓦尔无条件地给她钱,没有任何要求。有个晚上,他请劳拉看电影。又一个晚上,他送劳拉回小客栈。他问劳拉是否有因玛的消息。一个周六的黎明,二人整整一宿做爱之后,他向劳拉求婚。劳拉提醒他“我已经结婚了”,他也没生气。拉拉萨瓦尔是个好人啊。他在街头小摊上给她买了一条裙子,在圣塞瓦斯蒂安市中心的商店买了名牌牛仔裤。他跟她谈起自己的母亲,他是全心全意热爱妈妈的;还谈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他觉得跟他们有些疏远了。这些话题丝毫没感动劳拉,或者说她有所感动,但不是他期望的程度。对于劳拉来说,那几天的日子如同漫长的太空之旅后用降落伞的延时着陆。她已经不是每天去蒙德拉贡疯人院了,而是每三天去一次。站在栅栏外面,她已经不抱见到诗人的任何希望了,最多希望看见什么手势,但她事先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懂得那手势的意思,或者过去多年后才能懂得的意思,可到那时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有时,她没给拉拉萨瓦尔打电话,也没给他留字条,就在外面过夜了。于是,他就开车去公墓、疯人院,去她住过的小客栈,去圣塞瓦斯蒂安乞丐和行人聚集的地方寻找她。一次,他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找到了她。一次,他在牡蛎海湾边的长凳上找到了她,那时天色已晚,只有那些已经绝对没时间和曾经掌控过时间的人们在散步了。早晨,是拉拉萨瓦尔做早饭。晚上,是他下班回来做晚饭。白天的其余时间,劳拉只是喝水,大量喝水,只吃一点面包,或者一小块松糕,那是她在闲逛前在街角面包店买的,买一小块,只要能放进衣袋足矣。一天夜里,二人在淋浴的时候,她对拉拉萨瓦尔说,她打算走了,跟他要钱买火车票。他回答说:我可以把我现有的钱都给你,可我不能给你钱让你离开我,我不能再也见不到你啊。劳拉没再坚持下去。她自己设法(她没向阿玛尔菲塔诺说明是什么办法)弄到了刚好买火车票的钱,一天中午她登上了去法国的列车。她在巴约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朗德。又回巴约讷。随后,去波城和卢尔德[3]。一天早晨,她看见一列满载病人的火车:有残废的人、脑残的儿童、长了皮癌的农民、患了晚期疾病的卡斯蒂利亚官员、穿着像赤足加尔默罗会修女一样举止大方的老妇人、患皮疹的病号、失明的孩子,她不知不觉就开始给这些病人提供帮助了,好像她是教会安排在那里的一位修女(只是穿着牛仔裤),为了帮助和引导那些绝望的人们一一登上火车站外面的公交车,或者请大家排队,好像每个人就是一条巨蟒上的鳞片,它虽然老迈、凶狠,但是可能非常健康。后来,意大利列车和来自法国北方的火车到了。劳拉像个夜游神一样在列车中间穿行,她那大大的蓝眼睛已经没有力气眨动,走路的速度很慢,因为积累起来的疲劳让她浑身沉重,慢慢向车站的附属设施走去;有些设施已经改造成急救室,有些变成了抢救室;只有一个房间、最隐秘的地方,变成了临时停尸间,停放着死于列车快速颠簸、力气耗尽的人们。晚上,她去卢尔德最现代的大楼里睡觉,那是一座钢铁、玻璃制的实用庞然大物,它的脑袋扎满天线,深入来自北方巨大而痛苦的白云中,那白云像溃不成军的队伍一样前进,它只相信自己整体来自西方的力量;或是从比利牛斯山像幽灵一样滑下来。在大楼里,她常常睡在垃圾间,拉开下面一个小门,顺着地面爬进去。有时,她留在火车站的酒吧过夜,因为列车的混乱状态有所缓和;有时,她让本地老人请她喝一杯牛奶咖啡,谈谈电影和农业。一天下午,她以为看到了因玛从马德里列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群残疾人。那女人的身材与因玛一样,也像因玛一样身穿黑色长裙,也像因玛的脸盘一样是一张卡斯蒂利亚地方修女的脸。她冷静下来了,等着那女人过来,可她没跟那女人打招呼;五分钟后,她连推带搡地离开了卢尔德车站和卢尔德村,朝着公路走去,然后开始招手拦车。
阿玛尔菲塔诺有五年的时间一点也不知道劳拉的消息。一天下午,他跟女儿在儿童公园玩耍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子靠在儿童公园的木栅栏上。他觉得那女子是因玛,跟着女子的目光望去,他松了一口气,发现引起因玛注意的是另外一个男孩。他身穿短裤,比他女儿稍大,黑发,平直下垂,时不时地盖住额头。在栅栏和政府为家长们安装的长凳之间,有一道树墙延伸到一棵老橡树为止,就是儿童公园的边界了。因玛的手被阳光和冷水磨炼得黝黑、粗糙、坚硬,抚摩着刚刚修剪的树墙,好像别人抚摩小狗的脊背一样。她身边有个特大的塑料袋。阿玛尔菲塔诺打算迈着平稳的脚步走过去,结果徘徊不定。他女儿在滑梯后面排队。忽然间,阿玛尔菲塔诺刚要开口跟因玛说话,却看见那男孩终于察觉了因玛在看他,他把一绺头发甩开,举起右手,连连向因玛招手。于是,因玛好像专门等候孩子的招手一样,默默地举起左手,一面摆手,一面向公园北门走去,外面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
劳拉出走五年后,阿玛尔菲塔诺再次收到了她的消息。信很短,来自巴黎。劳拉在信中说她在大公司的办公室里做清洁工作。是夜班,晚上十点开始,清晨五六点钟结束。夜巴黎很美,像所有的大城市一样,人们都睡觉了。她乘地铁回家。黎明时分的地铁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地方。她有了一个儿子,起名叫贝努阿,母子生活在一起。她还住过医院。没具体说明是什么病症,也没说是否还病着。她没提任何男人。她没问女儿罗莎。阿玛尔菲塔诺想,在劳拉心里,这个女儿好像不存在;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事情不一定非如此不可。双手捧着信,他哭了一阵。擦眼泪时,方才意识到信是用打字机写的。不用猜疑,他就明白劳拉是在她说的打扫办公室时写成的。刹那间,他想什么打扫卫生都是谎话,劳拉已经在某个大企业里当上了行政助理或者女秘书。后来,他看明白了。他看见两排桌子中间有吸尘器,看见一盆室内植物旁边有个打蜡机,形状像猎狗和猪交配,看见有扇大窗户,外面是万家灯火的巴黎,看见劳拉身穿保洁公司的防尘服、一件蓝色破旧的防尘服,坐在那里写信,或许还极慢地抽烟,看见劳拉的手指、劳拉的手腕、劳拉无神的眼睛,看见水银玻璃上映照出来的又一个劳拉轻飘飘地浮在巴黎上空,如同一张经过处理(可实际上没有处理过)的照片,漂浮着,沉思地漂浮着,疲倦地漂浮在巴黎上空,从最寒冷的地方发出激动的信息。
寄出这最后一封信后又两年、扔下阿玛尔菲塔诺和女儿之后七年,劳拉回到家中,但没看到任何人。在三周的时间里,她根据记忆中的老地址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一些人不给她开门,因为没有认出她来;或者因为已经把她给忘记了。有些人只在门外接待她,因为不信任,或者因为劳拉干脆弄错了地址。少数人请她进门,为她端上来咖啡或茶。劳拉婉言谢绝,因为她急于看到女儿和丈夫。起初,寻找的结果让她感到沮丧和不真实。她跟一些连她自己也不记得的人谈话。晚上,她睡在步行街附近的小客栈里。小小的房间里总是挤满了外国劳工。她发现城市有变化,但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下午,走了一整天之后,她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休息,倾听进进出出的人们说些什么;进出的人们大多为游客。她阅读关于希腊、巫术和健康生活的法文书。有时,她觉得自己像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女儿伊莱克特拉,隐姓埋名地在迈锡尼闲逛,一个混在平民百姓中的女杀手;这个女杀手的心理无人理解,无论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专家还是肯于施舍的善人。有时,她觉得自己像墨冬和斯特洛菲俄斯的母亲、一位站在窗前欣赏自己孩子游戏的幸福母亲;而内心深处,蓝天挣扎在地中海白色的臂弯里。她低声说着:皮拉得斯,俄瑞斯忒斯[4];在这两个名字中间包含着许多男人的面孔,就是没有阿玛尔菲塔诺的,正是她现在寻找的男人啊。一天晚上,她遇到丈夫过去的学生,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好像大学期间爱上过她。这位从前的大学生带她回家,告诉她愿意待多久都可以;为她安排了一人住的客房。第二天晚上,二人一起吃晚饭,前大学生拥抱了她,她让他抱了几秒钟,好像她也需要拥抱;然后,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前大学生顿时离开了她,一屁股坐到客厅角落的地板上了。二人就这样待了几个小时,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镶木地板上,那镶木的样子很怪,颜色黑黄,更像是草编精工地毯。等到桌子上的蜡烛熄灭的时候,她才坐到客厅里去,但是在另外一个角落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