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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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二岁时,外祖母因患癌症死于帕德博恩医院。去世前,护士们不停地给她注射吗啡。克劳斯去看望她的时候,她以为是阿琴波尔迪来了,连呼“我的儿子呀”,跟他用普鲁士老家的方言说话。有时,她给克劳斯讲述他瘸腿外公的故事,讲述瘸腿外公忠实为德皇效力的岁月,讲述他外公由于个子矮小无法加入皇家卫队(精英团队)的痛苦,卫队里只接受一米九以上的士兵。
“你父亲呀是这种人,个子矮,勇气高!”外祖母面带注射吗啡后的快感微笑着说。
在此之前,没人对克劳斯说过他舅舅的事情。外祖母去世后克劳斯向母亲打听舅舅的事情。实际上,他并非对此事多么有兴趣,而是因为外祖母去世他太悲伤了,想借此分散伤痛。洛特有好久没想哥哥了,儿子这样一问,让她感觉有些突然。那段时间,洛特和维尔纳已经钻进房地产交易里面去了,对这一行,二人一点也不了解,因此害怕赔钱。所以洛特的回答文不对题:她说了你舅舅比我大十岁之类的话;还有,舅舅谋生的方式对年轻人可不合适之类的话;还有,好多年家里不知道你舅舅的消息了,可能从地球上消失了,等等。
后来,她还告诉克劳斯,她小的时候以为哥哥是个巨人,这种事小姑娘常常会有。
有一次,克劳斯跟父亲说起了自己的舅舅。维尔纳说,你舅舅和蔼可亲,善于观察,比较寡言。但是洛特说,她哥哥并非一向如此,是战场上的枪炮声让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克劳斯问母亲,他是不是特别像舅舅?洛特说,对,很像,都又高又瘦;不过,克劳斯比舅舅的头发还要金黄,眼睛里的蓝色比舅舅的更明亮。后来,克劳斯不再提问了。生活仍旧像外祖母去世前那个样子。
洛特和维尔纳的新生意不像预期的那么好,但也没赔钱,恰恰相反,有所盈余,但是没发财。机械修理部依然收益颇丰。没人能说二人运气不佳。
克劳斯十六岁时给警察添了麻烦。他不是好学生。对于他不肯读书,父母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十七岁时,他跟两个朋友去偷汽车,后来又不知羞耻地奸污了一个意大利姑娘——在医疗器械小工厂打工的女工。那两个偷车的朋友蹲了一段监狱,因为已经成年。克劳斯被送进了劳教所,待了四个月,后来回到父母身边。在劳教所期间,他在修理车间干活,学会了修理各种家用电器,从电冰箱到电动搅拌器。回家后,他开始在父亲的修理部工作,有一段时间,没有闹事。
洛特和维尔纳努力互相说服对方,儿子已经上了正道。十八岁时,克劳斯开始找了一个在面包房工作的姑娘,但二人的关系仅仅持续了三个月,因为洛特认为这姑娘不够漂亮。从此以后,父母再也没见过克劳斯的任何女友,二人得出的结论是,出于他俩不知道的原因,儿子没有女友,或者有意不带回家来。那段时间,克劳斯喜欢喝酒了,一下班就跟几个修理部的年轻工人去帕德博恩啤酒店喝酒。
克劳斯不只一次在星期五或者周六晚上惹麻烦,不是别的,就是跟另外的年轻人打架,或者砸碎公共设施。维尔纳不得不缴纳罚款,把儿子从警察局里捞出来。一天,克劳斯忽然说,帕德博恩对他来说太小了,一下子就去了慕尼黑。有时,他给母亲打来长途电话(让家里付钱),母子二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奇怪的是,这反而让洛特觉得比较放心了。
几个月过去了,洛特又见到了儿子。据克劳斯说,无论德国还是欧洲都没前途,只能去美国试试运气了,他打算攒点钱就上路。他在修理部干了几个月后,从基尔港上了一艘德国轮船,它最后的目的地是纽约。儿子离开帕德博恩的时候,洛特哭了。儿子高大,不像弱者,可她照旧哭泣,因为她预感儿子在新大陆不会幸福的,那里的人们没有这么高大,头发没有这么金黄,可是人人狡猾,个个一肚子坏水,家家户户都不可信任。
维尔纳开车送儿子去了基尔港。回到家中,他告诉洛特,那艘轮船很漂亮,很结实,不会沉船的,克劳斯的工作是跑堂加洗盘子,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可这番话无法让洛特放下心来,她之所以不去基尔港给儿子送行,是为了“不延长垂死挣扎的时间”。
克劳斯到纽约一上岸,就给母亲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有自由女神像。儿子在后面写道:这是我的女盟友。后来连续几个月没有儿子的消息。后来,又过了一年多,父母才又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说,他在办理加入美国国籍的手续,已经有了一份好工作。寄信的地址是佐治亚州的梅肯。洛特和维尔纳分别写了信给儿子,提出一大堆问题,诸如,健康、经济情况、未来计划,等等。克劳斯始终没有回信。
随着时间的推移,洛特和维尔纳逐渐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的想法:克劳斯已经远走高飞,一切都好。有时,洛特想像着儿子已经跟一个美国女人结了婚,住在美式阳光灿烂的住宅里,过着一种类似电视里放映的美国影片中的生活。可是在洛特的梦里,克劳斯的妻子没有面孔,总是看见她背对着大家,就是说,只看见她的头发,不如克劳斯头发那么金黄,只看见她那古铜色的肩膀和苗条、结实的身材。她看见了克劳斯的脸,看见了他严肃又充满期待的表情,却从来没看见过他妻子的面孔,也没见过他儿子们的长相(她想像着该有孙子了)。实际上,她连孙子们的后背也没见过。可她知道孙子们应该在某个房间里,但始终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孩子们不可能长时间不说话啊。
有些夜晚,洛特思念和想像克劳斯可能的生活情景,睡着后就梦见了儿子。她梦见了一所房屋,是美式房子,可是她并没有辨认出来美式不美式。刚一走进那房子,就闻到了刺鼻的气味,起初,她觉得不爽;可是,后来她想,克劳斯的妻子大概在厨房里做印第安风味的饭菜。这样,片刻后,那气味变得有些异样,但不管怎样,还算令人愉快。后来,她看见自己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桌子上有个水罐、一个空盘子、一个塑料杯和一把叉子,没有别的东西了;但是,让她特别关注的是,谁为她开了门呢?无论她多么费力去想,都回忆不起来,这让她很难受。
难受的程度犹如听见粉笔在黑板上尖叫的声音,好像有个孩子用粉笔故意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一样。或者,也许不是粉笔,而是指甲;也许不是指甲,而是牙齿。后来时间一长,克劳斯住宅的这种噩梦——这是她的叫法——变成了一再重现的梦境。有时,她在帮维尔纳准备早饭时,会说:
“我做了一个噩梦。”
维尔纳会问她:“是不是克劳斯住宅的噩梦啊?”
洛特不看着丈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打心眼儿里说,她和丈夫都盼望着儿子什么时候写信伸手要钱;但是,年复一年地过去,克劳斯好像永远消失在美国的土地上了。
维尔纳说:“克劳斯就是这么一个人。要是说他现在在阿拉斯加州,我绝对不奇怪。”
一天维尔纳病了。医生们说,他应该放下工作了。由于没经济问题,他就安排一个最有经验的机械工管理修理部。他和洛特出去旅游。二人乘坐游轮穿越尼罗河,参观了耶路撒冷,驾驶租来的汽车在西班牙南方旅行,还走遍了佛罗伦萨、罗马和威尼斯。后来,他们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美国。先访问了纽约,随后去了佐治亚州的梅肯,心情沉重地发现克劳斯居住过的房子原来是黑人区旁边的一座旧楼的一间公寓。
在那次旅行里,也许是他俩以前看的美国电影太多的缘故,忽然想到,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雇用一个私人侦探。在亚特兰大,他俩拜访了一位侦探,说明自家的问题。维尔纳能说点英语。那位侦探是个不做作的人,从前在亚特兰大当过警察,他能丢下这夫妻二人在他的办公室里,跑出去买一本英德辞典,跑回来继续谈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另外,他不蒙人,因为他开门见山地提醒二位: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找一个已经入美国籍的德国人等于是大海捞针。
他说:“有可能他已经改名换姓了。”
可是,他俩愿意试一试,付了一个月的酬金。侦探答应一个月后把寻人结果寄到德国去。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大信封寄到了帕德博恩,信中侦探一一报告了花钱的情况和调查的经过。
结论:什么也没找到。
侦探找到了一个认识克劳斯的人(那座大楼的房东),又通过此人找到了曾经给克劳斯工作的人。可是,后来克劳斯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打算去什么地方。侦探建议调查的方向另辟蹊径,但是需要更多钞票。洛特和维尔纳决定写感谢信并且告知对方暂时终止调查。
几年后,维尔纳因脑溢血去世。洛特独守空房。要是换了别的什么女子面对这样的处境,可能会难过得抬不起头来;但是,洛特没有被命运的安排吓倒,她非但不坐以待毙,反而积极活动起来,每天的工作量增加了三四倍。她不仅在股市里投资,维持修理部的正常运转,还把多余的流动资金做别的生意,而且收益颇丰。
工作、大量的工作好像让她返老还童了。她样样要管,绝对不安静下来。有些职员甚至恨她了。可她并不在意。休假期间——从来不超过八九天,她找意大利或者西班牙温暖的地方,在海滩上晒太阳或者看畅销书。偶尔也跟几个女友出行,通常则是独自走出旅馆,走过大街,来到海滩上,花钱雇一个小伙子为她撑起遮阳伞和搭建吊床。然后,脱下乳罩,不管乳房是否不如从前,或者把游泳裤褪到肚脐以下,面对太阳睡觉。睡醒一觉就转转遮阳伞的方向,在阴凉下继续读书。租赁遮阳伞和吊床的那个小伙子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她就掏钱让他去旅馆买一瓶自由古巴调合酒或者一小罐带很多冰块的桑格利亚酒。有时,晚上她去旅馆的花坛或者歌舞厅(在一楼),里面的客人有德国人、英国人和荷兰人,年龄与她相仿;她逗留片刻,看看人们跳舞或者听听乐队演奏60年代的老歌曲。如果从远处望去,她像个容貌美丽的夫人,有点发福,神情冷淡,气质文雅,但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如果从近处看看,有老男人邀请她跳舞或者到海边散步的话,洛特会笑着说不,谢谢;变成一副村姑的样子,冷淡的神情消失了,只剩下忧伤。
1995年她收到一封来自墨西哥的电报,地点是圣特莱莎,告知她克劳斯被捕入狱。发电报的人署名维克多利亚·桑多拉娅,是克劳斯的女律师。洛特十分震惊,不得不离开办公室,上楼回家,爬上床铺,当然入睡是不可能的了。克劳斯还活着。这就是她在意的一切。她回复了电报,附上了电话号码。四天后,她从双方接线员询问是否可以接受对方付费的对话中,听出里面有个说英语的女子,那女子说得很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但她依然听不懂,因为不会英语。最后,那女子用类似德语的发音说了:“克劳斯好”和“翻译”。听起来像德语,或者让多拉娅听起来像德语,可是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有人用英语在口述电话号码,口述了好几次,她记在了本子上,因为听懂英语数字还不是太难的事情。
那天,洛特没去工作。她给一家秘书学校打了电话,说希望雇一位英语和西班牙语说得好的姑娘,其实她的修理部里有不止一人会英语可以给她帮忙。秘书学校告诉她,已经有了她需要的姑娘,问她什么时候需要。洛特说:马上!三小时后,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姑娘出现在修理部,她头发平直下垂,浅棕色,身穿牛仔裤,上楼去洛特办公室前还在跟机械工们开玩笑。
这姑娘名叫英格丽德。洛特说明她儿子在墨西哥被捕入狱,她需要跟儿子的女律师谈谈,可是女律师只会英语和西班牙语。洛特说完后,以为需要再解释一下。但用不着了,因为英格丽德是个聪明女子。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查询与墨西哥的时差。接着,她打电话给那位女律师,她俩用西班牙语谈了大约十五分钟,不过也时不时地用英语澄清一些说法;她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最后她说:我们再给您打过去吧!然后,就挂上了。
洛特一直坐在写字台后面。英格丽德挂上电话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准备好听坏消息了。
姑娘说:“克劳斯被关押在圣特莱莎,那是一座墨西哥北方的城市,与美国接壤。他身体很好,没有吃皮肉之苦。”
没等洛特问克劳斯被捕的原因,英格丽德先建议喝杯咖啡或者茶水。洛特沏了两杯茶,她在厨房走动的时候,注意到英格丽德在翻阅笔记本。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