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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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们”一词让残废上尉吓了一跳,他朝门口看看,但房间里显然只有两人。
包贝斯库说:“我放个唱片听听。来个格鲁克[65]的怎么样?”
残废上尉说:“我不知道这个音乐家。”
“那就听听巴赫,行吗?”
“行。我喜欢巴赫。”残废上尉半睁着眼睛说道。
包贝斯库再次回到上尉身边时,给他端来一杯拿破仑白兰地。
“上尉,有什么担心的事吗?有什么让你感到麻烦的事情吗?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吗?我能帮你一把吗?”
上尉微微张开口,可又闭上了,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包贝斯库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说道。
残废上尉嘟嘟囔囔说道:“骨头,骨头。为什么恩特赖斯库将军非要我们在一个到处是骨头的城堡附近停下来呢?”
沉默。
包贝斯库说:“也许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打算死在自己家里吧。”
残废上尉说:“无论我们挖掘什么地方,总是遇到骨头。城堡周围布满了人骨头。一挖战壕就遇上手骨、胳膊骨、骷髅。这是什么土地呀?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呢?为什么疯子们的十字架看上去像一面旗帜呢?”
包贝斯库说:“肯定是视觉效果造成的吧。”
“不知道。”残废上尉说,“我累了。”
“是啊,你累了,太累了,上尉。闭上眼睛吧!”包贝斯库说。其实,上尉早就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上尉重复道。
包贝斯库说:“你在朋友群里呢。”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啊。”
包贝斯库静静地点点头。
门开了,进来两个匈牙利人。包贝斯库看都没看他俩。他举起三个指头——拇指、食指和中指——靠近嘴巴和鼻子,跟上巴赫的拍子。两个匈牙利人静静地望着这个场面,等候包贝斯库的手势。上尉睡着了。唱片一停止转动,包贝斯库起身,踮起脚,靠近上尉身边。
“这个土耳其人和婊子养的龟儿子!”他说的是罗马尼亚语,口气不粗野,而是有沉思的意味。
他打手势给两个匈牙利人,要他俩过来。一头一个抬起了残废上尉,抬到门边。上尉发出有力的呼噜声,他的假腿落到了地毯上。那两个匈牙利人急忙把假腿重新给上尉拧上。
包贝斯库说:“哎呀,真笨!我来吧!”
包贝斯库用了一分钟把假腿拧到了原处,好像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似的;接着,壮着胆子,顺便检查了一下假臂。
他说:“路上千万别丢了什么!”
一个匈牙利人说:“放心吧,头儿!”
“送到老地方吗?”
包贝斯库说:“不。要把这家伙扔进塞纳河!确保别让他跑出来!”
“保证干好了。”原先说话的那个匈牙利人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残废上尉睁开了右眼,声音嘶哑地说道:“骨头,十字架,骨头。”
另外一个匈牙利人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
包贝斯库说:“你俩放心吧。他已经睡着了。”
多年以后,当包贝斯库的财富远远超出了可观的程度时,他爱上了一个中美洲的女演员。她名叫阿松秀·莱耶斯,是个秀媚之极的女子。二人结了婚。阿松秀·莱耶斯在欧洲电影界的生涯很短暂,无论在法国、意大利还是西班牙都如此。但是,她举办和参加的晚会却实实在在不计其数。一天,阿松秀·莱耶斯求他说,既然他这么有钱,那就为祖国办点事吧!起初,包贝斯库以为阿松秀指的是罗马尼亚,可是后来才明白她在说洪都拉斯。于是,那年圣诞节期间他就带着妻子去了一趟特古西加尔巴[66]。包贝斯库惊叹这座城市的奇特风格和鲜明反差,他觉得这座城市可以分为三块或说区别鲜明的三个部族:印第安人和病人,二者构成居民的多数,还有所谓的白人,其实是混血,是炫耀权力的少数人。
人人和蔼,个个堕落,受炎热和饮食习惯或者缺乏良好的饮食所影响,这些人好像生活在噩梦里一样。
包贝斯库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商机;但是,洪都拉斯人天生就有偷窃的毛病,包括在美国哈佛大学受过教育的人,还有有暴力抢劫倾向的人,为此,他设法忘掉初衷。可是,阿松秀·莱耶斯非要坚持为她祖国出力,结果在第二次圣诞节之行里,他与洪都拉斯的教团领导人进行了接触,因为这是他惟一信任的人。建立联系后,包贝斯库与特古西加尔巴的几位主教和一位红衣大主教洽谈后,开始考虑什么经济部门适合投资。那里惟一运作并有效益的部门全都在美国人手中。但是,在一次与总统和夫人聚会时,阿松秀·莱耶斯有了个创意。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特古西加尔巴能有巴黎那样的地铁,肯定是好事呀。包贝斯库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他能看出这个绝妙主意里包含的利益,立即盯住总统的眼神并说他可以建造地铁。听了这个计划人人都兴奋起来。包贝斯库动手包下工程,一下子赚到了钱。总统和几位部长以及国务秘书都赚了钱。从经济上说,教会也没落后。要开工生产水泥,要跟法国和美国企业订合同。有人死了,有人失踪了。初期工程持续了十五年。通过阿松秀·莱耶斯,包贝斯库得到了幸福。但是,又失去了幸福,二人离婚了。他把特古西加尔巴的地铁给忘了。正当他舒适地睡在巴黎一家医院的时候,死神突然把他给带走了。
阿琴波尔迪几乎与德国作家没有联系,原因之一是,德国作家出国时下榻的旅馆,他很少光顾。不错,他认识一位有声望的法国作家,年龄比他大,其文学散文为他赢得了名誉和地位;这位老作家给阿琴波尔迪说过一处欧洲所有失踪作家的藏身之所。这位法国作家本人就曾经失踪过,因此了解自己说的事情,所以阿琴波尔迪接受了访问那藏身之地的邀请。
二人乘坐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听着出租车司机一人的独白在夜里到达了目的地。司机唠叨个没完,满嘴胡说八道,来回重复,自己跟自己生气,闹得阿琴波尔迪实在受不了了,要他集中精力开车,闭上嘴巴。司机的独白似乎并没有让老散文家感到讨厌,他瞅了阿琴波尔迪一眼,有些许责备之意,似乎觉得阿琴波尔迪惹司机生气了,再说了,这可是镇上惟一的出租车啊。
失踪作家居住的房子周围有一座大花园,里面长满了树木和花草,还有一个游泳池,四周围着白色铁桌子、遮阳伞和躺椅。后院,在几棵百年橡树下,有块玩滚球游戏的地方。再过去一点就是森林了。他俩进门时,失踪作家们正在食堂吃晚饭,看电视节目,此时正在播送新闻。人很多,几乎都是法国人,这让阿琴波尔迪感到吃惊,他绝对没想到在法国会有如此之多的失踪作家。但更为引起他注意的是女性的数量。妇女很多,都年事已高,有些人穿着考究,甚至典雅;有些人则明显地邋遢,阿琴波尔迪想,大概是诗人吧;她们身穿脏罩袍和拖鞋、及膝长袜,不化妆,白发塞进毛帽子里;那毛帽子肯定是自己编织的。
理论上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佣在为大家服务;但实际上,食堂实行的是自助餐,每位作家自己端着托盘,想吃什么拿什么。您觉得我们这个小团体怎么样?散文家低声笑着问他,因为在这个时候,有位作家晕倒了或者突发了什么病。那两个女佣正忙着让病人恢复知觉。阿琴波尔迪回答说,还没有什么想法。随后,他俩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给自己的盘子里装上土豆、菠菜泥,再加上煮鸡蛋和烤牛排。饮料方面,他俩倒了两杯本地生产的葡萄酒——浓郁芳香的饮品。
食堂尽头,在那位晕倒了的作家身边,这时有两位身穿白大褂的青年,还有那两个女佣以及围着一圈失踪作家(有五个人)正在观看晕倒作家的苏醒过程。饭后,老散文家带着阿琴波尔迪去接待室办理入住手续。可是那里没人接待,二人于是去了电视室。那里有几位失踪作家面对着主持人打瞌睡。主持人正在大谈时尚、法国影视圈里名人的情感纠纷。阿琴波尔迪第一次听说名人还有这等丑事。后来,老散文家请他看看要住的宿舍——一个苦行僧样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台电视机、一个衣柜、一个小号电冰箱和淋浴卫生间。
有扇窗户面对花园,外面依然明亮。湿漉漉的花草香扑进房间。阿琴波尔迪听见远处传来狗叫。老散文家始终站在门外。阿琴波尔迪则检查自己的房间。接着,老散文家把房间钥匙给了他,一面告诉他:这里的生活即使不算幸福——老散文家不相信幸福的存在——但肯定可以得到和平与安宁。随后,阿琴波尔迪跟着老散文家下楼去老人房间——位于一层,不仅家具和面积大小,而且光裸的样子都与分配给他的宿舍别无二致。阿琴波尔迪想,谁都会以为老散文家也是刚刚入住呢。室内没书籍,没丢在床上的衣服,没有垃圾,没有个人物品,与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盘子,上面摆着一个苹果。
老散文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像在阅读他的思绪。那眼神有些困惑。阿琴波尔迪想,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现在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并不理解,就像我同样不理解一样。实际上,二人的目光里,不仅是困惑,还有悲伤。阿琴波尔迪想,可是白盘子里还摆着苹果呢。
老散文家说:“苹果夜里散发香味。我一关灯,香味就像抒情诗一样散发出来。但是,最后一切都要下沉,下沉到痛苦之中。任何雄文都是痛苦的。”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我懂。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明白。随后,二人握握手道别。老散文家关上了房门。由于没有睡意(阿琴波尔迪睡觉很少,但有时能连续睡上十六个小时),他到院里各处走走。
走进电视室,这时只剩下三位失踪作家了,都在酣睡。电视里有个男人似乎要被杀了。阿琴波尔迪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烦了,就去了食堂,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又走了几条长廊,来到一个像是健身房的地方,也许是按摩室吧;里面有个身穿白衬衫、白短裤的年轻人正在举重;他旁边有个身穿睡衣的老人。二人看见他出现在门口就瞥了一眼继续说话,好像他并不存在。举重的那人像是院里的职工;穿睡衣的老人像是被遗忘的小说家,而不是失踪作家,是糟糕的法国小说家,运气不好,可能生不逢时。
从后门走出房子,阿琴波尔迪遇见两个老太太坐在有照明的门廊尽头的摇椅上。一个在用爱唱歌的甜蜜声音说话,好像溪水流淌在小石板上。另外一个静静地望着滚球场那边黑幽幽的森林。他觉得说话的老太太像个抒情诗人,身上充满了该讲述而在她诗歌中无法讲述出来的许多东西。他觉得那位不吭声的老太太像是一位重要的小说家,厌倦了废话。头一位老太太穿的就算不是童装,也是少女装。第二位身穿一件廉价长袍、运动鞋和牛仔裤。
他用法语问二人“晚安”。两位老太太瞅瞅他,一笑,似乎邀请他坐下来。他没等她俩多说就照办了。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问他:“是来院里的第一个晚上吗?”
没等他开口,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说道,天气在好转,很快人们要穿短袖衬衫了。阿琴波尔迪回答说,是的。穿少女装的老太太笑了,也许在想她的衣服吧。接着,她问阿琴波尔迪从事什么工作。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写小说。”
保持沉默的那位老太太说:“可你不是法国人。”
“对。我是德国人。”
“是巴伐利亚人?”穿少女装的老太太问,“我去过巴伐利亚。很迷人的地方。一切都很浪漫。”
“我是北方人。”阿琴波尔迪回答说。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装出打冷战的样子。
“我还到过汉诺威。”她说,“您是那里的人吗?”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差不多吧。”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说:“你们的饭菜难以下咽啊。”
后来,阿琴波尔迪问她俩是干什么的。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说,以前在罗德兹当理发师,后来结婚了,先是丈夫,接着是孩子们就不让她做下去了。另外一位说,她是裁缝,可是她讨厌说工作。阿琴波尔迪想,多么奇怪的女人啊!告别她俩后,他进入花园里,离开房子越来越远了;但房子依然有照明,好像还在等候什么客人来访。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先享受这美好的夜晚和田野的芬芳再说,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木门没有关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通行无阻。他发现门的一侧挂着一个牌子,他和老散文家来时没有看见。牌子上用不大的黑字写着:“梅西埃诊所,神经科休养所”。他并不惊讶,立刻就明白了,老散文家把他带进了疯人院!!片刻后,他回到大房子,上楼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