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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2666-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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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点在森林里、黑水湖畔;独眼妈也在那里工作,就是把家具、图画、高大的帷幕、每个客厅挂毯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每个客厅有个神秘的名字,令人回想起有秘密宗派的年代;里面的尘土积累得难以清除。此外,还要给客厅开窗通风,散发每隔一段时间就充满的湿气和晦气;还要清扫男爵庞大图书室的灰尘;男爵很少看自己的藏书。这些图书是男爵父亲从男爵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看来祖父是那个大家族惟一喜欢读书的人,他把对图书的热爱灌输给子孙后代;但是,这样的热爱没有化做子孙读书的力量,但是养成了藏书的好习惯,数量不多不少,仍然是祖父留下的册数。

而汉斯·赖特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图书聚集在一起,他小心翼翼,一本一本地擦掉书上的尘土;但是并不阅读,部分原因是海上生活的书,他已经看了不少了,部分原因是害怕男爵突然出现。男爵很少来别墅,因为要忙于柏林和巴黎事务。但是不时地来别墅的是男爵的外甥——男爵妹妹(已经英年早逝)之子,这孩子的父亲是个画家(男爵恨之入骨),早就定居在法国南部。外甥二十岁,经常来别墅住上一个星期,独自一人,绝对不给别人添麻烦,一头扎进图书室,没完没了地看书,喝白兰地,直到在扶手椅上入睡为止。

有时,来别墅的人是男爵的女儿,但来访的时间较短,不超过周末;但是,用人们觉得比一个月还长,因为男爵女儿从来都是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住,常常是十几个人,个个随随便便,人人食欲旺盛,把个别墅闹得昏天黑地,因为他们天天玩到天亮。

有时,男爵女儿的来到偶然与在别墅逗留的男爵外甥“撞车”。虽然表妹恳求表哥留下,表哥几乎立即离去,连送他去饶舌女村火车站的马车都不肯等候。

表妹的到来在表哥胆怯的心里产生一种傲气和笨拙的心态,以至于用人们一说起白天的事情来,就会一直认为:表哥爱表妹,或者表哥喜欢表妹,或者表哥为表妹气馁,或者表哥为表妹难过。针对这些看法,小汉斯·赖特尔一面吃着黄油面包一面跷着腿听着,绝对不插嘴;实际上,他非常了解男爵的外甥。此人名叫胡戈·哈尔德。别的用人们闭眼不看现实,或者一厢情愿,只看见一个孤独无助、苦苦在恋爱中挣扎的小伙子和一个孤女(虽然大家都清楚她有爹有娘)轻浮地等候着什么人来解救。

这解救里散发着泥煤的烟味,散发着菜汤味,散发着密林里的旋风气味。小汉斯·赖特尔认为,这解救里散发着让人反省的味道。想到这里险些让面包噎住。

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汉斯·赖特尔会比别的用人们更了解二十多岁的胡戈·哈尔德呢?原因非常简单。或者说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互相联系或者结合地画出了男爵外甥比较复杂和相对完整的肖像。

第一个原因:他在图书室一面用掸子清除书上的尘土,一面从活动梯子上看见男爵外甥在睡觉,吹气或者打呼噜,自言自语,是只言片语,是独白,如同甜蜜的小妹妹洛特经常做的那样说话;他的话像是自卫、骂人,好像梦中有人要杀他。男爵外甥阅读的图书标题,汉斯也看过。大部分是史书,这说明男爵外甥对历史感兴趣或者热爱历史。起初,这让小汉斯·赖特尔有些反感。整宿地喝酒、抽烟、看史书,让人反感。这让汉斯纳闷:安安静静就为干这个?他还听见过胡戈说的话,那是因为有个什么动静,老鼠跑动或者他轻轻擦拭书后放回原处的声音,胡戈就醒了,说些特别混乱的话,好像地球偏离了轴心,完全混乱的话语,不是情人的情话,而是苦人的苦话,是上当受骗后的怨言。

第二原因更有分量。小汉斯·赖特尔曾经提着行李多次为胡戈·哈尔德送行,那是男爵外甥面对表妹突然出现匆匆决定离开别墅的时候。从别墅到饶舌女村火车站有两条路。一条远,需要经过猪村和鸡蛋村,时时擦过岩石海岸。一条近,要经过一条分岔小路,穿过大片橡树、山毛榉、白杨才能到达饶舌女村附近的酸菜厂,距离火车站就很近了。

画面是这样的:胡戈·哈尔德走在前面,手里拿着帽子,注意观察着树林的上空,黑乎乎的森林里有悄悄活动的飞禽走兽,他无法准确地辨认出来。他身后十米远的地方是汉斯·赖特尔,拎着男爵外甥的行李箱——很沉,时不时地要倒手。忽然,他俩听见一声野猪的哼叫,或者以为是野猪的哼叫。或许仅仅是狗叫。或许听见的是远处汽车抛锚前的声音。狗叫和汽车声极不可能,但也难说。不管怎样吧,他俩一声不吭,加快了步伐。突然间,汉斯·赖特尔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行李箱也给摔散了,里面的东西纷纷散落在黑乎乎的林间小路上。胡戈越走越远,还不知道后面摔跤的事情。但是,汉斯·赖特尔看到摔出来的东西里有胡戈的衣服,还有银餐具、烛台、漆盒、忘记在别墅许多房间里的圆形颈饰物。这位男爵外甥肯定是要去柏林典当或者廉价出售这些东西的。

胡戈·哈尔德当然知道汉斯·赖特尔发现了他的勾当。这促使他接近这个小男仆。汉斯·赖特尔拎着行李箱送他去火车站的当天下午,他就有第一次表示。他俩分手时,胡戈给汉斯手里塞了小费(这是胡戈第一次给仆人小费,也是汉斯第一次拿到微薄工资之外的钱)。在接下来访问别墅时,胡戈送给汉斯一件针织内衣,说是他自己的,胖了,穿不进去了;但一看就是假话。一句话,汉斯·赖特尔不再无足轻重,他的在场令人刮目相看了。

有几次,胡戈·哈尔德在图书室里念书或者装做阅读史书,常常派人去叫汉斯·赖特尔。他俩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起初,胡戈问汉斯其他仆人的情况。他想知道用人们对他的看法,问是不是他来别墅给大家添了麻烦,问大家是不是受得了他的脾气,问是不是有人生他的气。然后,他俩各说各话。胡戈·哈尔德说自己的生活、去世的母亲、活着的男爵舅舅、惟一的表妹——不可企及的轻浮姑娘、柏林的种种诱惑——他热爱但同时又让他痛苦的城市,有时还谈起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谈起几乎总是濒临崩溃的神经状态。

随后,胡戈·哈尔德希望汉斯说说自己的生活,比如,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什么打算,不能没有啊,胡戈自有想法。他要搞发明创造,要推销一种人工胃。这想法太荒唐了,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首先笑了起来(这是汉斯第一次看到胡戈发笑。那笑声让他感到极不愉快。)关于自己的父亲,那位生活在法国的画家,胡戈从来没说起过。可是他愿意听听别人父母的情况。汉斯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汉斯说自己对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胡戈说:“是的。大家对自己的父亲的确一无所知。”

他说:父亲就是一条最黑暗的地道,咱们盲目地行走其间,寻找出口。但是,他非要汉斯说说自己的父亲,哪怕是相貌也可以。对此,汉斯说真的不知道。话说到这里,胡戈想知道汉斯是不是跟父亲住在一起。汉斯说:我一向跟父亲住在一起啊。

“那他长得什么模样啊?还不能说说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看看指甲,另一个望望天花板。说不出父亲的模样似乎难以让人相信。但是,胡戈相信汉斯的话。

如果引申措辞的话,可以说胡戈是汉斯的第一个朋友。胡戈只要来别墅,就会跟汉斯或者关在图书室或者外出散步或者沿着别墅外面的公园聊天。

另外,是胡戈第一个要求汉斯阅读一些《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之外的图书。此举可不容易。首先,他问汉斯认不认字。汉斯说识字。接着,他问汉斯看过没看过好书。他特别强调“好书”二字。汉斯说看过。他有过一本好书。胡戈问:什么好书?汉斯说:是《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胡戈说:这肯定是普及读物。我指的是文学书。汉斯说:我不知道普及读物和文学读物之间有什么区别。胡戈告诉他:区别在于美,书中的故事美,讲故事的语言美。接着,他开始举例说明,歌德、席勒、荷尔德林[3]、克莱斯特[4]和神奇的诺瓦利斯[5]。他告诉汉斯,这几位作家的作品他都读过,每重读一遍,都会流泪。

他说:“汉斯啊,会流泪的,会流泪的。明白吗?”

对此,汉斯说:从来没看见你手里拿着这些作家的作品啊。你总是看史书。胡戈的回答吓了汉斯一跳。胡戈说:

“因为我历史不太好,所以必须跟上潮流。”

汉斯问:“干吗用啊?”

“填补空白呀。”

汉斯说:“空白不用填补。”

胡戈说:“要填补的。努把力,空白都得填补。”胡戈口气明显夸张地说:“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歌德的作品我都读腻了,当然,歌德的思想是无限的啦。总之,我读了歌德、艾兴多夫[6]、霍夫曼[7]的作品。那个时候,我忽略了对历史的研究。正如什么人说的,研究历史很有必要,要顾及历史和现实两个侧面。”

接下来,天黑了。壁炉里的火焰噼叭作响。他俩试图在汉斯首先该读什么书籍的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结果,什么也没谈成。最后,胡戈说:你随便拿一本吧!一周后归还就是了。小用人同意:这个办法最好。

不久后,男爵外甥在别墅里的偷摸活动有所增加,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赌博欠债以及要花钱保证不抛弃某些女人。由于胡戈掩饰偷摸行为的办法实在笨拙,汉斯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为了偷出来的东西不被发现,他建议胡戈吩咐用人们大搬家,就是借口房间通风换气腾空一切,把旧箱子从地下室搬上来,然后再搬回去。一句话:变换东西的位置。

他还建议胡戈并积极参与盗窃那些稀罕的玩意儿——真正的老古董,因此也是被遗忘的东西:高祖母或者曾祖母表面上没有价值的冠状头饰、带有银手柄的贵重木材手杖、祖先在拿破仑战争中或者攻打丹麦人或者奥地利人的战争中使用过的宝剑。

再说,胡戈对汉斯一向慷慨大方。每次回来,胡戈必定把部分战利品(他的说法),送给汉斯,其实就是稍稍多给一点小费而已。但是,这对汉斯来说,可就是发财。当然,这些钱他是不会给父母看的,因为瘸子爹和独眼妈会毫不犹豫地告发儿子是小偷。他也不买东西。他弄到一个饼干铁盒,把不多几张钞票和很多的金属币放进去,在一张纸上写了这样一句话,“这些钱属于妹妹洛特”。然后,把铁盒埋到树林里去了。

鬼使神差,汉斯·赖特尔选中的书却是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的《帕西法尔》[8]。胡戈一看见汉斯手里拿着这本书,就笑了,告诉汉斯:这书你看不懂啊。但他还说:你选了这本书而不是别的,实际上我也不奇怪;他说,这本书即使你永远看不懂,也必须指定你看;同样,在埃申巴赫这个作家身上,你也会找到跟自己的相似之处,或者跟自己灵魂的相似之处,或者成为他希望的那种人;而遗憾的是你永远成不了那种人,哪怕差那么一点点。胡戈说着用食指和拇指几乎粘在一起,比划了一下。

汉斯发现埃申巴赫是这样说自己的:我躲避学问。汉斯发现埃申巴赫打破了宫廷骑士的典范,拒绝(也是被拒绝)学习,否定教士学校。汉斯发现埃申巴赫与吟游诗人和宫廷抒情诗人说的相反,拒绝为贵妇人效力。汉斯发现埃申巴赫声称不懂艺术,但不是说自己没文化,而是说自己摆脱了拉丁文的压迫,说他自己是非宗教和独立的骑士。非宗教和独立的,很好!

当然,比埃申巴赫重要的中世纪诗人还有几位。弗里德里希·冯·豪森就是一位。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尔威德是另一位。但是,埃申巴赫的傲慢(“我躲避学问,我不懂艺术”)、一种凡人不理的傲慢、一种说“死吧,你们。我会活着!”的傲慢,让他具有一种令人眩晕的神秘气质、漠然冷酷的气质,如同巨大的磁铁吸引小钉子一样吸引着汉斯·赖特尔。

埃申巴赫没有庄园。为此,埃申巴赫不得不为封臣效力。埃申巴赫有几位保护人,是让臣民,至少一些臣民露脸的伯爵。埃申巴赫说:我的作风就是充当盾牌。就在胡戈给汉斯讲述埃申巴赫这些事情的同时(这样做好像是给埃申巴赫定位,确定他在犯罪现场),汉斯从头到尾看完了《帕西法尔》,有时是高声朗读,那是走在田野上,或者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不仅理解这部作品,而且喜欢。最让他喜欢、让他又哭又乐、捧腹大笑、在草地上打滚的是,帕西法尔骑马时(“我的作风就是充当盾牌”)盔甲里面身穿疯子的衣裳。

对于汉斯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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