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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人的极限-第6章

小说: 一个人的极限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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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不用背了,我也会背,我们这一代人都有这种童子功。〃

  〃我常常不想原谅自己,〃她说,〃譬如两匹一模一样的小马,一匹给庄稼人,庄稼人很早就用它赚钱,所以小马就变成了无价值的驮马;可另一匹交给一个骑手,骑手精心饲养驯导,这匹小马成了日行千里的骏马。〃

  〃我常常不想原谅自己,〃我说,〃譬如两只狗,一母所生,在同样的地点和环境中长大,其中一个勇猛聪明,一个却怯懦愚钝,这就得要他们自己负责。〃

  婉说:〃你这个人很无情。〃她站起来,说,〃别再谈沉重的话题了,该分手了,我们这次见面还是有意义的,是不是?〃她伸出手来和我握别,我握了她的手,想起十年前那次握别的苍凉,觉得那已是一百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婉走后,我回到宿舍,面窗而坐,时时想见婉苍老的面容。婉和马金美,和代成元,和我,和永远面对的生活本身,这其中肯定有丰富深刻的东西,我想我不能替婉感受到,我的原则太死,不变原则的我只能体会到固执的一面,唯有更变原则和逐波而行的人才能知道生活苦辣的真谛。

  一位朋友进来,很忿忿地指责我们这个作家研究生班上某位文名较大的同学,认为他虽然干响了一点,但不该是那一副过分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我淡然一笑,没说什么,但我想起读大学时婉的丈夫取得高分后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两者并不相同但又有某种相同;还有当年代成元和马金美仕途成功后感觉良好的那种样子,两者也并不相同但又有某种相同。我们没必要用愚蠢的态度来计较这个。

  我站起来,出去给二狗子打了个电话。

  二狗子我已不能再叫他二狗子,我叫他马余,他已二十六岁,正在我西北角的北京大学攻读研究生,他常到我这儿来玩,经常带一个女友,是他的师妹,她的气质像大学时的婉,但比婉轻松。有一回他请我去慕田峪长城,车上,他问我:你是七七级的大学生,你感恩于高考制度的改革吗?我说不,这并非我没有道义感,从个人利益上讲似乎应该如此,可对国家讲我就不,中国从世界第一退到第一百二十几位,到一九七七年,中国必然要出现公正的力量了,每当国家危亡在即时总有一股公正的力量出来,有什么可感谢的呢?你若对中国的前途不持悲观主义的话,你就应该认为这是一种历史进程中的规律。他不语。到慕田峪,朔风压过太阳横扫着枯老的长城,长城滑过朔风向苍茫的远处消逝过去,二狗子拍着沧桑的城砖,轻轻地拍着,忽然像一片树叶贴在墙上,再起身时,他脸上已布满泪痕,那女孩子,那女孩子他的师妹一声不响地为他擦泪,然后依偎他,这显然是永远融为一体的证据,他那些凤阳故事肯定落到了她的心里并已为她全部接受,她的表情是月亮对待太阳的表情。我看着远处。他说,有号子声。我侧身,听到秋风在城墙上压着阳光滚动。我摇摇头。他说,你再听,这么厚的号子声,你听不出来吗?我再侧耳,这下听出来了,这是二千一百年前的号子声,秦始皇的旗帜在那号子声中飘荡,苦难的民工用血肉之躯化成了那种号子声。我说:〃马余,我以前总是觉得你小,现在我对你刮目相看。〃他说:〃谢谢你,每个人都应对我们这一代人刮目相看。〃

  电话通了,我告诉他我马上要回凤阳,有什么事吗?他说没有,见了我父母,告诉他们我很好。〃他们进县城了,在凤阳汽车站旁边开了一个饭店,你下车就看见了。〃他说。我说我知道。我放下电话。临行时,他忽然来了,送来了一个单人电热毯。〃家乡通电了,麻烦你带给我爷。〃他说,他指的是他的生父,那个在他腿上咬了一口的生父已经出来了,正在乡窑场烧砖,至今孤身一人。我收好电热毯。

  与马余见面后的这个冬天,我和妻子回家乡凤阳,我们约好在蚌埠火车站见面,然后转汽车到凤阳,一下车,我们就看见了黄伍的饭店,日牌上写着红字,停车住宿。我至少有十次从这个牌子前经过,但一次也没进去,这次妻子让我进去看看,我同意了。我们走进黄伍的饭店,他已不敢认我了,待认识了,就非常热情,他满脸皱纹,但胖极,显然已变成了一个赚了大钱的人;他的老婆那个女人也更加胖大了,她也很热情,脸上凶相见少,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女人,历史不在了,她也不在了,存在的只是她这般胖的现在。十多年后面对这么两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我无话可说。看看他们上下两层的楼,那些器皿家具,听着马路上轰轰驶过的车,还有不远处的城河沟和塑料薄膜下的青菜,我感到一阵麻木和倦怠,我知道他们是深深地埋在这种倦怠里了,他们不需要过去,也不需要花样翻新,他们附在国家这个缓缓地沉重地前进着的大船上,就需要这倦怠的永远自足有余的样子,日出日落,赚钱,吃胖自己,然后——没有然后。

  我毫无商量地对妻子说:〃我们走吧。〃

  这就是结局,那个晚上的结局,那轮冬天的满月高挂起来,照亮那个黑暗的夜。无论如何那个夜有相当的毛病,不能想象那轮大月是那样的红,冬天的月苍白,冻得很小,它却是巨大而红,如同反映了大兴安岭那种巨大的火灾一样,它拓开空间,高挂起灾难的天灯,整个冬天的地都因为它而像热铁一样烧红起来。我站在那烧红的地上,心是红的,眼是红的,整个血肉骨头都是红的。这种时候,决定一桩走险的事业几乎不要费什么踌躇,我就没什么踌躇,我决定走险。

  隔壁那个女人又在打她的儿子,不,不是又在,而是仍在,那是她的嗜好。她一边打一边骂,那种骂却基本上不是对二狗子的,而是对我的,她说,我就打,看哪个婊子儿能管得了!母亲在那个白天的风波之后在我的小屋里守了三个晚上,那三个晚上我宁静不动。母亲对那个女人的憎恨与我大致相同,但她的重负是保证儿子的安全。我没有她那种重负,所以我没有控制,走险成为我的必然选择。

  简单地说,我决定起义——我把这称为起义。

  我到冰块烧红的涧湾边去磨一柄刀子,它是我的武器,我把它磨得异常锋利。我在月光里照照它,它纯红地锋利着。

  这是神圣的走险。

  我在善恶的条目里删去了〃暴怒〃和〃克制〃两条。善有七:克制、忠诚、希望、慷慨、谨慎、公正、坚毅;恶有七:暴怒、傲慢、嫉妒、好色、贪婪、饕餮、懒惰。去他妈的暴怒和克制,删!暴怒和天良一样,应是我们身上最神圣的东西,没有它,男人爆发的力量表现在哪里呢?例如陈涉,他不起手大泽之中,会被当作英雄写进小学的教科书吗?例如那个樊哈,他不一路猛冲直入鸿门宴的现场,恐怕刘邦早就被项羽一剑削了。

  我持着纯红的锋利站在月亮里,等在黄伍归来的路上。他晚上喝酒时通常回来得很晚,我相信能够等到他。这是决战之夜,我被赶过了忍耐的边缘。远望庄子,庄子寂寂。旷野也寂寂,天也寂寂。只是红大的月亮照着红红的黑色的我。

  寂静中有脚步声,黄伍出现了,好像一个夜游的野兽穿越红包的月光来到我的视野,我迎着他走上去。我更像一个夜游的野兽红色地黑色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倒闪了一下,然后站住,他准确地意识到了此夜的情况非同一般,这是与威胁生命有关的事情,因为他站住之后仅仅一秒钟就有逃开的动作,几乎还伴有声音迸出来,他没有逃开也没有迸出声来,我及时跃上去扑倒了他,我的身体与他不成比例就如同他的年龄与我不成比例一样,这不存在反抗和挣扎的问题,我捺住他,让刀子离他很远,让面孔离他很近。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到很恶心,我觉得这不太公平,他在世上有庞大的力量,现在捺在我的下面就这么一小团子,实在很恶心。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开始很凶,还威协我,很快就不了。我捺一下他的脸他被卡在地上不能动。我说,我今晚弄死你,就像你们弄死二狗子的叫莺一样容易,你信不信?他说,千万别这样,有话好说。我说好说已经不行了,就得歹说,今天我是豁上了。他看着我手里的刀子,说千万不要来荤的,有话好说。接着就许给我许多条件,只要我不来荤的,他就把我当好青年待,保我入基干民兵,入团,甚至入党和推荐上大学。我当然不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的事是只要我放了他,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捆送到公社,然后送去蹲大狱,十八岁已经有了这个分辨能力。我说:我不要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可能的事,从今以后你们别再打二狗子,就这个,我也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是被你们逼的。他连声说行。我知道他说行的同时心里是相反的话,他最想的事是立即把我抓起来,然后好好收拾。我把这个话给他讲了,他说不不,哪能呢?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冷笑,告诉他不要把我当小孩玩。我问他:〃知道什么叫豁出来么?〃他看着我,答不出来。我说:〃你看好。〃

  我掠出左臂,握好刀,刺刺地从手弯一直划到手腕,血流如泻,奇怪的是一点不疼,他忙挣扎起来关心我,又捂又捺,握紧我的衣袖止血。〃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干呢?〃他极力以长者的语调说话。我就松开他,站起来,紧握着刀。他也站起来,继续极力以长者的语调说着〃你这孩子〃并帮我止血。我说:〃黄书记,我绝不想碰你一根汗毛,我只是告诉你,我受不了你们那种对小孩子的打。〃我注意到我已泪流满面,不是因为疼,是因为自己终于有了强烈的证据使他相信我心中的正义,并把这一切告诉他,我说:〃我这样是为告诉你,我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假如你想抓我治我,那你和我还有你的老婆都将同时完蛋,你若是听了我的话,从今以后就什么事也没有,我并且为今晚的事向你道歉。〃他忙用一千个放心之类的话来回答我。

  我说:〃刚才那个人你看见了吗?我是和他一起干的,假若你不守信用搞了我,他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向远处的虚空挥挥手,示意〃那个人〃走——我不知自己何以突然涌出这种智慧,是看〃空城计〃看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脑子一闪想到了这个,这大约出自灵感但更出于本能。他向那虚空看了看,他当然没看到什么,但相信他心里看到了,他说:〃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难为你一片心了。〃

  这一夜是地狱中的一夜。我和黄伍心战了许久,说到没有话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一直不相信我的行动不是以伤害他为前提的,进了庄子,他才终于相信了,同时也相信我做的一切确实就是为了那么一宗与我并无多大关系的事,他在红色的月光里迷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和我分手。他敲了门,走进了他自己的家。

  一夜安宁。

  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出现在门口,我冷冷地走到屋后面去,她回避地扫了我一眼,无声地走进屋去了。整个早晨安宁。

  母亲起来后见我脸色不对,接着看到了我臂上的血。她问这是怎么啦?我就告诉她这是怎么啦,她一听就刷地白了脸,不由分说,一把扯着我就向黄伍家走,进了门看见了黄伍和那个女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我儿子才十八岁呀,你们要饶了他这一回。〃黄伍忙挽起母亲,还叫大嫂:〃大嫂你这是干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呀。〃母亲说:〃你们饶了我儿子这一回,下辈子我变牛变马报答你们。〃我叫:〃妈!〃母亲起来,劈头盖脸就向我打过来,打过之后,还勒令我给黄伍和那个女人跪地求饶,我不动,她又打。黄伍又忙说:〃大嫂你这是干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呀。〃母亲说:〃那我就谢你们了!〃我想说什么,母亲不容我说,推着我走了。回到我的小屋,母亲立即低声告诉我:〃你一定要硬,千万不能装孬。〃说完,就去找鸡蛋,找了大半瓢,端着送黄伍家去了。

  母亲!

  一上午安宁,下午安宁;一夜又安宁。之后就是安宁。

  一切久远,久远得无法追忆,古老的伤口已被生活消融一切的同化力治愈。那已经很安静了,那是永远的昨天。我和妻子走过冬天再站到家乡土地上时,看见孤悬的太阳依旧慈祥凛冽,光芒四射,它没有变,它不受时间的限制就像铭心的体验不受时间限制一样。冬夜降临,月出如旧,很纯正的冬夜的月,不再巨大和红,寒气穿越冬夜,穿透月光和时间走进人的神经末梢。我和妻子站在十六年前站过的野地上,依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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