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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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世情的人,见这光景,岂有不知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脸上却装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这句诗,是说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的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大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击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有你这句话,就可做的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云儿一阵愕然。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时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缓缓点头,认真地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却有点儿不能接受,轻声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姐妹们,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
石越见楚云儿向他索词,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摇摇头,长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没有注意楚云儿的身份,随口感叹,竟把楚云儿羞得无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因为石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传之千古,由于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歌女,都称他“石九变”,可以说词名传遍汴京。所以楚云儿向他索词,本也是平常之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恭维,不料竟然就被讥成“不知亡国恨”了。
若是他人,楚云儿早就出言回讽,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只觉得委屈,泪珠儿涌到眼眶里,却又要死死忍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在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石越话一出口,猛地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没了谱,他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好红着脸,一脸歉意地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又觉得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水,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加过意不去,口不择言地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依然只低着头含泪不语。石越愈发着急,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无论如何,只是说不出来的笨拙——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两个人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干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地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上来伺候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只觉得好笑。
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楚云儿已知道石越脸薄,可自己又实在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我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赔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改日我再来碧月轩给楚姑娘赔罪。”说完便听他“噔噔”的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楚云儿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拿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的翻开,见上面的毛笔字写得难看无比,勉强也就像个字而已——不由得扑哧一笑。她书法妙绝,哪里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迹却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态,自己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本小册子宝贝似的放入怀里,仿佛要连同一件女孩儿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楚云儿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石越填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石九变”的外号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没有发生变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话,他本来应当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在历史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他来到了一千年以前的时空,如果说他还有人生的话,他也决定重新选择。
现在的他,生存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生存?
“也许我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扭转历史的转轮,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拯救这个世界、这个文明,但是既然我来了,我就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石越决心要接受一种挑战。上天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定要还给上天一个“惊喜”!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个签,死九次我也不后悔。”
“无论在哪个时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并没有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许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天色微白的时候,石越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伯父,我有一件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眯着小眼睛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一会儿,微笑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花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唐甘南嬉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是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
唐棣却耐不住好奇,急道:“饭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也点头称是。桑梓儿却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石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与桑梓儿,都不回避。桑梓儿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一本正经地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若是听他说事却不去吃饭,只怕你饿死了他的本事也没有露出一半来。”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心里有事,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宝,方说道:“这木棉花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很少见,而且一般也不用来纺纱织布,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接着石越便将王祯《农书》中记载的木棉花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物,《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花机、腰机等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的,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纸上画出形状,虽然画工粗糙,却也能略具其形。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人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了。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象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试制,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们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
“我们这就安排人去办。”
石越点点头,又笑道:“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画成图纸与说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试制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说的却是珍妮纺纱机。
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
石越喝了一口茶,见梓儿托着腮出神地望着他,不由冲她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决定了如何布局,暂时便可以落子如飞了。与唐甘南、桑俞楚说了织布机的事情后,他转过身来,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梓儿忽然仰着头问道:“石大哥,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梓儿脆脆地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眯着眼睛笑道:“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石越淡淡说道,“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顾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退。走到大门口,忽听唐甘南唤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脚步,回转身来,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罢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
石越到了书房,见桑充国、唐棣、桑梓儿都坐在那里等候。他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桑充国书桌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开几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等待。
好一会,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儿柔声问道:“石大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在下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出来,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桑充国与唐棣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