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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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支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众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唐康有点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视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却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尤其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与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甚至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种稀奇。韩拖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族与渤海人称为“汉科”,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试称为“诸部科”——但民间的俗称更加直观,他们分别称这三科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让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的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谨慎的应对着所遇着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年青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拥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朝廷。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的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练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正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时还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属。”
“唔,那还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将军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将那五门火炮驼过天山的……”
童贯这漫不经心的一问,令得唐康心中一动,立时竖起了耳朵,便听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随未久,这些个内情,实实也是不知。”
“耶律将军的确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却似是不太满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夸耀道:“一万铁骑西征,大破北廷,飞越天山,当日伊丽河畔已集结了十余万以逸待劳的黑汗大军,耶律将军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过五万。状元公能在这等名将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随耶律将军为大辽立下更大的功勋……”
“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又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官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第一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小海”(即苏武牧羊之所谓“北海”,今贝加尔湖。)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符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大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扬名中外。他麾下将士,善能吃苦耐劳、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驼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功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第一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已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益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工匠,每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的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象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加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马匹的数量的确远多于旧日,但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的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莫测高深的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到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姐及部族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祈望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既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蓬——唐康诸人也不以为异,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蓬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们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侯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敌烈麻都司(敌烈麻都司,其长吏称敌烈麻都,据《辽史·百官志一》,其职掌是“总知朝廷礼仪,总礼仪事”。亦即此司略相当于宋之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