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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新宋-第4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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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石越依然一时无法接受范纯仁的这种前后表现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的说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话一出口,石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时覆水难收,亦只得呆呆地望着范纯仁,等着范纯仁翻脸。

但范纯仁只是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尽全是痛苦与挣扎。

“子明,奈社稷何?”范纯仁反问了一句。但这话却显然无法说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子明还记得你当日责我之语么?昔日魏郑公也曾劝过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听,这才埋下祸根,盛唐不过辉煌了百余年,就此崩溃。我方才所说,实是背圣人之教,有伤仁道。然我既无本事兼济天下,便只能退而求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宁。春秋之义,亲疏有别,亲亲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为汉人,而亲四夷,远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实大伤阴鸷。我自束发受圣人教,凡事当以仁孝为先,汉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养,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处?!孝在何处?!但我却始终记得子明当日责我之语,我身居两府,便当以天下为念,不能只顾念着自己干净。若此时令契丹南犯,纵能取胜,但却必有无数百姓惨死,朝廷二三十年内,更难恢复元气。我行此策,于神明有愧,于圣人有愧,然于国家百姓,可以无愧。”

范纯仁淡淡的、缓缓地说道,语言间不乏自相矛盾之处,但他所说的话,却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与侍剑都不由惨然动容。推行这样的计策,对于范纯仁的折磨,他内心的痛苦,远非石越所能理解。对于石越而言,做这样的事,最多不过有点于心不忍,但对范纯仁来说,却是内心中信念的冲突与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个信念无比坚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纯仁避开石越怜悯的目光,又沉声说道:“此亦是我来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义之事,否则便是因小失大,传扬出去,不仅为万邦所轻,贻后世之讥,更无以面对天下万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须择一人,此人须为布衣,最好不是汉人,且要能言善辩,可以见得了辽主或其身边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经政事堂,仅是子明与我之私谋。将来万一事发,咎谤皆由我二人当之!”

说到此处,他霍地抬头,直视着石越。

“咎谤皆我二人当之!”石越轻轻点头,伸出掌来,与范纯仁轻轻击了三掌,又道:“便是这人选难觅。”

“此事便交给子明了。”范纯仁似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此事为我一生之耻。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须心怀仁心,至公无偏,方能执法无碍。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过,我便会自请出外……”

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张口欲劝,却又想到范纯仁自责颇深,这欲辞去刑部尚书的想法,亦不过是为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范纯仁这类人,平素对己自律甚严,这时要劝,也未劝得过来,因此张开口说了两个字,竟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来,这条计策,的确是卑劣、残忍。卑劣、残忍的东西,难道因为是为了所谓的“国家”,便可以变得不再卑劣、残忍么?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将会是十分可悲的。

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卑劣、残忍就是卑劣、残忍,坏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好的东西。

只不过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尽管他如此认为着,但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却不会有半点犹豫。这又究竟是一种虚伪,还是一种讽刺?

第五十二节

熙宁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后接连几日要阴不阴,要晴不晴的天气,令人更生烦闷。石得一的心情,便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喜怒无常。这日清早,只因为口脂的香味有点不对,他便怀疑是婢女定购口脂时以次充好,大发雷霆,将几个婢女罚着跪了几个时辰。

在汴京的贵人中,石得一的生活并不是很奢侈。内侍的生活格调,是跟着皇帝、太后、皇后们决定的。若皇帝喜欢节俭,内侍却活得十分讲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险的。内侍们也会拉帮结派,熙宁朝的几大宦官,彼此间关系其实都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亲热,有个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为他手里有别人的许多把柄吗?

但是,在干燥的冬天,嘴唇的确容易冻裂,涂上肉色的口脂保护嘴唇,却只是一种生活必须。大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冬季,口脂甚至也是禁军将士的配给。在表面上不能过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里却很向往奢华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这些生活的细节上,石得一对自己的一些习惯,尤其在意。当时习惯在口脂中添加各种香料配方,尤其是妇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样,这亦是她们吸引异性的一种花样——文人们喜欢用“香唇”来形容女子的嘴唇,在当时其实并不是什么夸张或者比喻,而只是纯粹的写实。涂了一些用名贵的香料制成配方的口脂,轻轻在手臂上亲一口,袖子里的香味甚至会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来说,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会特别讲究香料的。这香料的作用,不过就是为了遮盖口里的异味。若是一个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为“香唇”,未免就会让人怀疑他有不同寻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这方面特别的敏感。他知道哪里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能嗅出其中掺杂香料的产地,他的口脂全部是令商家按他亲自拟定的配方,购买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会认真的对着铜镜涂好口脂,只要闻到那种独特的香味,感觉到嘴唇的湿润,石得一便能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石得一忽然感觉嘴边的香味有点不对劲,而他竟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以往,无论口脂里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都能轻易的辨别出来,但这一次,他却只是感觉出香味的异常,却完全弄不清楚里面搀了什么杂质!他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时间,想要闻出来那是什么原因,却一无所获。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石得一觉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让人感到恼火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

石得一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素来都知道谁喜欢自己,谁不喜欢自己,谁又厌恶自己……高太后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烦的一个。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但石得一却没想得传言会出现得这么快——宫里面不少内侍宫女都在窃窃私语,说高太后想要让李舜举取代石得一,勾当皇城司。

对宫廷生活非常了解的石得一,当然知道宫里的传言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每个传言背后,必有一个真相存在。更何况李舜举在熙宁朝的内侍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那几个人,却偏偏是石得一忌惮的内侍之一。外臣早就对自己心怀不满,若是让李舜举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谁会为自己说话!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内侍尤其如此。但像石得一这样得罪了太多人的内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时都是一种奢望。内侍被贬到边远偏僻的地区,象囚犯一样被拘禁,最后染上瘴疠凄惨的死去,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士大夫们因为亲友朋党众多,还能存个生还中原的指望,但内侍要活着想回来,却要艰难万倍——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宠的内侍会冒着各种风险替一个前朝获罪的内侍说好话?

每次石得一想到这种结局,就会不寒而栗。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这种恐惧感就愈发真实。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将来高太后不会赶尽杀绝,能够容他在大名府安度晚年——尽管那也已经很凄凉。但宫里的流言,却让石得一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

既然皇帝还没死,就传出流言来太后想对付自己,那么皇帝大行之后,自己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会上碰到的几个年轻的台谏,那些台谏看到自己的时候,是斜睨着眼睛,非常不屑的“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自己。换在以前,那怕他们心里再讨厌自己,面子上总要抱着拳尊称一声“押班”。不仅台谏如此,两府的态度也让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见着两府的宰执们,对自己要么就是爱理不理,要么就是呼来喝去,视如奴仆。尽管皇城司已经很低调行事,但枢密使韩维还是经常鸡蛋里挑骨头,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顿臭骂。

想起这样,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权,如若帮助雍王兵变成功,不管雍王是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只要他小心一点,雍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更不用说其他人。

但元旦朝会上高太后的举动,却又让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爱雍王,但并不如雍王那么乐观。不过他也的确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时候能占据优势,甚至只要造成一种占据优势的样子,包括高太后在内的许多人,都会观望动摇。石得一对什么母子亲情不以为然,但相信高太后会承认既成事实。同样,这些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够拉拢那些西夏人。在他看来,象仁多保忠这样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绝不可能拉拢他的,但事发时他却有可能观望,若让他相信雍王占据优势,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拢。将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稳固的控制全部皇城司亲从吏。皇城司有好几个互不隶属的主官,石得一在名义上,亦不过是主官之一。只不过因为他权势大,在皇帝面前得宠,从而成为皇城司实际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还有两个武官、一个内侍担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内,所有的主官会有一两个连任,有一两个三年轮换。这样的人事布局,对于预防石得一这样得宠的大宦官独断专行,可能用处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对付石得一,或者有人想借皇城司图谋不轨,反过来噬主时,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发展最快,兵吏达到数千之众。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满打满算,亦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这个兵力少了一点,若能控制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得一将会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段,别无他法。

因此,石得一对雍王的两个谋主,很是轻视。连李昌济让他告诉皇帝契丹将南侵之事,他也阳奉阴违。

大多数做惯奴才,习惯借着主子的威势狐假虎威的人,让他们去对付主子以外的人,他们可能会很狂妄自大,无所不为,甚至也会背地里做一些对主子不利的事,欺骗主子;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主子,却往往是什么勇气、智慧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只会觉得双膝发软,口里会不由自主的唯唯诺诺。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处。

尽管石得一已经下定决心要谋叛,但那是皇帝死后的事情。皇帝只要活着,哪怕是中风瘫痪,口不能言,这种可能致皇帝于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会发自内心的畏惧。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从不敢违逆赵顼。他一生对赵顼所做的,都只有献媚讨好,那种服从性已经深入骨髓,即使赵顼下令要处死他,他亦绝不敢有半点反抗。这种涉嫌弑主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会造成他潜意识的反抗。

石得一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害怕。他用来自欺欺人的理由,是所谓君臣、主仆的情分。他甚至还会产生一个错觉——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谋反,不过是在皇帝死后,迫不得已。人类很难超脱时代的道德观念,即使石得一只是个宦官,他心底的最深处,也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大逆不道,违背人伦。但李昌济的谋略,却出乎意料的给了石得一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

那些说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着的人,是天真而无知的。

人类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边如何了?”石得一看见养子石从荣进来,眯着眼睛问道。

“他没有选择。”石从荣轻松的说道:“朱大成一向惧内,他在外面养了个歌妓,还生了个儿子,单是这件事让他老婆知道,他便没好日子过。更何况他关扑、赌马,还欠着一万贯多的债。儿子还查到,姓朱的可能与一桩人命案有关,卫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会为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梃而走险,去干可能导致族灭的勾当。石得一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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