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3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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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走去。
秦观随着众人一路行去,便见这园中楼台高峻,庭园清幽。水阁竹坞、风轩松寮,设置布局,无不出人意料,却又极尽雅致。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却见蔡京在园中并不稍停,一路谈笑,未多时便到了一处石港前。秦观望着面前这条在暴雨中波涛翻滚的大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座庄园,竟然在东蔡河的边上。他面前的这条河,便是至陈州东南接通沙河,通陈、蔡、汝、颖诸州漕运之惠民河。
“这惠民河,在太平兴国六年,每岁向京师运送粟菽总计不过六十万石,而至熙宁十六年,惠民河运粟九十万石,菽四十万石,平日舟楫相接,热闹非凡。这庄园原是王君贶家的,因嫌惠民河舟楫日多,喧扰不宁,才将这园子卖与我。我却喜它热闹……”蔡京笑着说起他得到这园子的经过,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这王君贶,便是当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岁中得状元,仁宗时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学士,出使契丹,辽主设宴垂钓,每得鱼,必为之酌酒,亲鼓琵琶以侑饮。赵顼登极后,他也做过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应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旧党耆老,故此也并不得宠。惠民河边的庄园别墅,在宋朝实是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蔡京自王拱辰家买到这座园子,于心实喜焉。
曾布望着沾沾自喜的蔡京,心中微有酸意,嘴角一撇,故意问道:“元长可知这园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断,不觉愕然道:“这园子是治平年间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难道昭陵时此处便无园榭么?”曾布悠悠笑道。
“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笑道:“包孝肃知开封府时,这惠民河边,也是台榭相连的,尽是中官贵戚之产业。包孝肃以其不便惠民河漕运,借某年京师大水,尽将之悉数毁去。后来官司还打到温成皇后跟前……元长没有听说过么?”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阎罗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难怪我说这惠民河边的园子怎的都没有什么年头?原来是阎罗包老毁掉的。若果真我这园子阻塞了漕运,便毁了也应当。”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却不料他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觉惊讶,心里免不得又对他高看了几分。脸上却若无其事地和蔡京开着玩笑,“不料蔡元长倒是个大财主……”
众人说笑间,已有仆从已送来斗笠蓑衣,服侍着四人穿戴了。一个随从在码头吹了个口哨,便见一艘渔船自树后摇来,泊到了码头前。
蔡京回头对三人笑道:“蓑衣渔船,顺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遥望两岸王庭谢院,此雨中之乐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观,玩笑道:“要作诗末?若要作诗,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诗,我还坐得。在南海这些年,每日不是操练演习,便是算些钱秣出入,哪里还能作诗?”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说些闲话。况且,有曾公与少游在此,我也不愿意出乖卖丑……”蔡京一面笑着,一面请三人入船舱中坐了。
众人入了船舱,才发现这艘小船外表看起来不过像是平平无常的渔船,但里面却极是干净素雅,船中还有两个青衣童子侍立着,听候差遣。那船夫显也是老手,操这一叶之舟,泛于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连薛奕都啧啧称赞,笑道:“这样的人用来做厮唤仆役,实是浪费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军去。”曾布却指着后面远远跟着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显在,还用得着它么?”唯有秦观心事极重,轻啜两口清酒,便向曾布问道:“先前曾公道整个海外贸易都在减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么一问,船内顿时沉静下来。曾布沉默了一会,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实这与高丽之事理为同一。所谓海外贸易,说破了,不过是大宋用丝绸、瓷器、钟表、蔗糖等物事,换取海外诸夷的香料、美玉、宝石、金银等物。用石子明的说法,大宋卖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后的奢侈品;买进来的,主要则是天然开采的奢侈品。海外既然并非是遍地都宝石金银,那么一旦互市达到一定规模,无法再继续增长,便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凌牙门以西,还隔着一个注辇国。注辇国阻在大宋与大食之间,凡过往商品,不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货物,还要额外征收高税。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队规模亦有限制。虽然这些年来,我们已经知道大宋的丝绸、瓷器、钟表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产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视为天物,需求极大,价格奇高,但是却也无能为力——我们现在知道得很清楚,不仅注辇国是做转手贸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实也在做转手贸易。大宋的船只从注辇国到大食,都是被严格限制航线。况且,从大食至泰西,据说也无法通过海运到达……”
“《地理初步》上的地图,不是可以绕过所谓的‘非洲’直抵泰西么?”秦观奇怪地问道。
曾布与薛奕相视苦笑,“地图与航线……”曾布无奈地说道:“况且我们现在连注辇国都通不过。倒是听说有几拔民间商船已经去寻找那条航线,但是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回音。”
薛奕慨声道:“要想通过海外贸易获取更多的财富,就必须打通大宋与大食国的航线。我搜集注辇国的情报已经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却并不多。他们不仅对我们有戒心,对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对其国中虚实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联络大食人夹击注辇国,但大食国四分五裂,国力衰退,自顾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军之实力,也无力远征注辇国。除非给我一只我想要的舰队!”
“难道我大宋海船水军没有薛侯想要的舰队么?”秦观久在高丽,在整个东海地区,大宋海船水军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大宋海船水军击败不了的敌人。
“一旦开战,不仅我们会攻击注辇国的海船水军、商船、港口、城市,同时还要保护我们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说到海战,薛奕立即激动起来,“如此,兵力就势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辇国有多少战舰?我目前搜集到的情报,他们至少有战舰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个舰队——若无绝对优势,我们防不胜防!”
“那薛侯以为我们要多少艘战舰?一千艘?”蔡京在一旁问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只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错,以四十艘两千料级战舰为主力,每艘战舰的甲板上,安装十门甚至二十门火炮!”薛奕双目炯炯,“我与我的参军们推演过无数次,注辇国的战舰极少有两千料级的大船,也缺少远程打击的能力。我们将四十艘战舰集中使用,寻找敌人主力决战……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来守卫凌牙门……”激动之下的薛奕,几乎将他的作战计划全盘泄露出去,幸好到最后关头,他猛地醒悟过来,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观,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这个计划想要通过,在目前绝无可能。大宋的战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乱,巩固两北塞防,薛奕的计划需要朝廷拨给他四百至八百门火炮,这几乎是白日做梦。“难道南海诸国再无潜力可挖么?石学士说过,将来海外贸易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银宝石,而是取之不采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观觉得极不甘心。
“将来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愿意正面批评石越,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但以目前来看,海外贸易主要还是奢侈品贸易。这些年,为了加强对交趾等国的控制,广州市舶务与凌牙门、归义城市舶务已费尽心机。我们垄断了几乎整个南海地区的食盐买卖,交趾自产的食盐的确不如大宋的盐价廉物美。此外,还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香料则主要保障中土之供应。但蛮夷们没有摇钱树,纵然大宋的东西好,也是要拿钱来买,拿东西来换的。我们也设法要求他们种甘蔗、棉树,但最后却发现,从海外运甘蔗与棉花至广州还可以接受,若要运到杭州,成本就无法控制——而且,也没几个海商愿意来挣这毫末之利。最终,规模被限制住了。除了食盐以外,我们没有一样达到了预期目的。”
“还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仿佛是想发泄着心中积年的郁气,话匣子打开后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许百姓在南海购置土地,最初的确也有一批无赖子来碰运气。但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无归……”
秦观不可思议地望着曾布,听他继续说道:“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的移民倒还好,他们被分配的土地就在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可以雇佣流放来的犯人劳作,交趾人也算勤劳,运气好还能买到昆仑奴,甚至大食人买来的奴隶,这些人如今纵使不是腰缠万贯,也是仓廪丰足,衣食无忧。但那些在别地买土地的人,却不过拿着铜钱换来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契。若没有去过南海诸岛,绝不能知道当地物产之丰富,那些蛮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种,不用钱帛,多以渔猎采集为生,并且懒惰异常,在当地你纵然一掷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为你做事。更何况有许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掷,碰个运气,听信传言买下那土地后便身无分文了,最后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门,成为当地移民的客户。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贿赂那些酋长,买到一两个奴隶,勉强经营。但这些人也不过是不至于血本无归而已。凌牙门与归义城虽孤悬海外,毕竟是大宋的国土,倒也有人愿意世代在那里生活的,他们种植粮食,自给自足外还可以供应两城所需。但若有人一厢情愿,想在南海诸岛种植粮食发财,最终也只能是竹篮打水,除了广州不时还会需要买一点粮食,两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饥荒,谁还会从海外来买粮食么?而本地的许多番部,则根本不食五谷!”
“朝廷不准奴役南海归顺蕃部,以为有伤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则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来越少,凌牙门却急缺劳力——经营庄园、与当地土着争斗都需要人,最后,便是大食海商越来越多的贩卖人口至凌牙门——依大宋律,贩卖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门只怕会暴乱!”曾布对当年被贬斥凌牙门之事,不无耿耿。
蔡京却知道曾布断不会授人以柄,把对自己不利的事这么着公然在众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监察御史不管么?”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监察御史来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制,海夷犯法,事涉汉人,依汉法;不涉汉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贩卖夷人为奴,与汉人无涉,当依蕃法。然某衙中无大食法令,未知彼国贩卖人口是否论罪。于是我召集凌牙门所有大食海商,问他们大食国贩卖人口是否有罪,他们皆答无罪,并一一画押具状……”
众人听他如此,顿时哄然大笑。秦观扑哧一口酒全喷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着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着案角,几乎直不起腰来。
第六节
自蔡河泛舟归城,蔡京又亲自将薛奕、曾布、秦观送回驿馆,待一一安排妥当,竟已近酉正时分,此时大雨早已收了,雨后的汴京城,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味道。蔡京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登上马车,吩咐回府。
他的宅子紧接着熙宁蕃坊,离秦观等人所住的驿馆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这宅子原是汴京一个官宦人家的祖业,据说祖上是随柴世宗打过三关,因功封过刺史的,因为子孙不肖,家道败落下来,闹得连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调任太府寺后,在汴京四处寻觅适意的宅院。他见这宅子东下西高,是所谓的“鲁土”,正是宅经上所谓“居之富贵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布置,皆合己意;且这附近再无其他官员居住,在这风起云涌的关头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便花了八百贯足钱(宋代有所谓的“省陌制”,在省陌制下,一贯钱实际只有七百七十文。足钱则指一贯为一千文。)买了下来,只请人卜过风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进来。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过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乌头门,到了蔡京这儿,倒是连门都不用换了。
蔡京的马车刚到大门口,便见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面服侍他下了马车,一面在他耳边低声禀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请他在书阁等候。”
蔡京微微颔首,随口问道:“王殿院来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脚步,径直向书阁走去。所谓“殿院”,是时人对殿中侍御史的尊称,便如称监察御史为“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后,御史台下辖三个主要机构,其中殿院掌监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台中最有实权的机构。这个“王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