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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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刚冒出新芽的槐树想,李先生怎么还不来呢?
槐树花又飘香的时候,李先生还没有来,槐树花开始凋落时,李先生仍没有来。
就在槐树花儿又开始凋落时,八路军召集槐树镇的青年们开了一次会。一个八路军领导说:“日本人投降了,还要打老蒋,解放全中国人人有责……”一时间,报名参军的人很多,一批批青年戴着大红花被人们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孟董望着身边一批批走了的青年,心里就痒痒的。他真想也报上名,穿上军装,和那些人一起奔赴解放全中国的战场,可一想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封信,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自己万一走了,李先生到哪里去找他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拿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痴痴呆呆地看上一会儿。望着望着他就想起了输给三甫野夫的那副象骨棋,又想起了和李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泪水便悄悄地流下了脸颊。半晌,他的心才平静下来,再一次小心地把那封信藏起来,睡意便笼罩了他。每次他临睡前都想,也许一觉醒来,李先生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们热热闹闹地参军了,穿上军装戴着大红花儿的马棋手来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问:“你不参军么?”然后一双眼睛就很有内容地望他。他就又想起昔日和三甫野夫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眼神。这时他望着无比光荣的马棋手,心里就跳了一下。
从此,孟董觉得有很多目光都很有内容地望着自己,于是,更多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走路,觉得对不起别人似的。
一天,孟董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晚报,晚报的夹缝里印满了寻找离散妻儿老小的启事。他的心便也活泛起来,自己要是登一份寻找李先生的启事,说不准李先生看到了就会来找自己。想到这,那颗失落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于是他找到了报馆,把那“立马横枪”的残局图交给了报馆的人。
不久,那份寻找棋友的启事便印了出来,他就日等夜盼李先生来找他。日子不紧不慢地从他身旁流逝了,李先生仍没有来。
槐树镇的八路军们,经常坐在新建的礼堂里开会。有几次,他远远地望见了,就升出几分羡慕。他想,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严肃认真地在开会。他觉得,李先生一定会来找他的,给他带来好消息,这么想着,就觉得生活中多了份念想,不紧不慢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
新中国成立了。参军打老蒋的那些人都回到槐树镇。做了镇里的领导和钢厂的领导。马棋手也回来了,胸前戴着金光闪闪的立功勋章,也做起了炼钢厂的领导。孟董仍没等来李先生。一日马棋手到车间里检查工作,碰上了孟董,就拍一拍他的肩,很柔情地问:“还下棋吗?”他望着马棋手胸前金光闪闪的勋章,把头低得更低了些,腰也弯了一些。马棋手就冲他笑一笑,走了。
钢厂里有那么多刚上任的新领导,干劲很足,就像打仗一样,办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每隔几天,领导们就召集党员和骨干分子去开会。孟董一次次看着那些去开会的人从自己的身旁走过,莫名的就有些孤独。孟董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研究着厂里的大事,议论着新中国的明天。这些党员和骨干开完会回来,就向他们传达党的精神,带领大家轰轰烈烈地闹生产。孟董就又想起李先生说过的话:“人民当家做主。”可现在没有人让他去开会,自己还不是主人,陡然就升出几分落寞。
很多人都成了厂里的骨干和党员,那些人去开会时,新来厂里工作的人就问孟董:“盂师傅,你还不是党员么?”孟董听着这样的问话,脸就红了,把腰再一次更低地弯下去。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不知不觉便有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流下来。
渐渐的,孟董周围的人又有加入共产党的,入党的这些人,似换了一个人,成天高高兴兴的,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之后,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劲。孟董望着这些人,心里痒痒的。有一次,他看见别人没注意自己时,他找到一位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问:“你们是怎么入党的哩?”那些人就笑一笑答:“写份申请,交给领导,接受组织考验,合格了,就行了呗。”孟董就痴痴呆呆地望着这位新党员,觉得党也在考验着自己,要不然,李先生怎么不来找他呢?
再以后,孟董学着身边党员的样子,要求着自己。别人干什么他也干什么,上班时,早来晚走。时间一长,周围的人就猜出了几分孟董的心思,便鼓励他说:“孟师傅,你也写一份入党申请吧。”并把自己刚发的党章拿给孟董看。孟董捧着那份红红的小本本,心里似燃了团火。
经过一段深思熟虑,孟董终于写了一份申请书,除写上为党奋斗终生的话之外,又把思念李先生的感情转化到对共产党的感情,字字句句都含着泪,流着血……他改抄了几遍,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揣着那份申请来到了领导办公室。马棋手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进来的孟董很吃惊地问:“你有事?”孟董鼓足勇气终于把那份申请掏了出来,马棋手接过他的那份申请,很快地翻了翻,然后冲孟董说:“你和三甫野夫的那次棋怎么就输了呢?”孟董没料到马棋手会问他这样的话,他一时怔在那里好半晌没有言语。马棋手就又笑笑说:“等我有时间,一定找你再下一盘棋。”然后马棋手便不再说话了,一直眯眯的,冲他很有内容地笑。孟董又想到了三甫野夫叫自己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的眼神,这时,他的心里就空了一些。马棋手身旁的人就说:“你先回吧,我们再研究研究。”孟董就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槐树花又开了,又落了。孟董身边的人又不断地有人入了党,惟有自己写的那份申请无音无讯。他就想,一定是党在考验自己。这么想着,心里就又踏实了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又想,是不是自己的那份申请写得不够真诚,一想到这他就又鼓起了再写一份的勇气。于是,在一天夜深时,他又铺开了纸,拿起了笔……
转天,他又把新写的那份申请交到了领导手里,马棋手这次没看那份申请,而是信手放在一旁,这次马棋手就严肃地说:“你先说一说和三甫野夫的关系,还有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他一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和三甫野夫有关系。他嗫嚅半晌,真想把自己和李先生的事说出来,还有那封信,可一想到李先生交待过的话,他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孟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领导办公室的,他输给了三甫野夫,不仅是那副祖传的象骨棋,连同自己的命运。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晚怎么就输给了三甫野夫。这时,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一晚人们的惋惜之声……那一天,他望着对面的坡上独臂李长满青草的坟,想了许久。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很老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等待李先生成了孟董惟一的希望。
做了领导的马棋手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的马棋手有时也倒背着双手到车间里走一走,有时他看见了忙碌的孟董便微笑地走过去,孟董看见了走过来的马棋手便把弯下去的腰再弯下一些,马棋手就伸出一只手,像当年三甫野夫似的拍一拍孟董的肩膀,这时孟董就把弯下去的腰抬起一点,马棋手就说:“休息时到我办公室去一趟。”说完倒背着手又去别的地方转去了,孟董的心就动一动。休息时,他就匆匆地来到马棋手的办公室。马棋手的桌上摆好了一盘棋,正笑眯眯地望着孟董。孟董望见那盘摆好的棋,身子似触了电地一颤,马棋手似乎没有察觉孟董的变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下一盘棋。”孟董逃也似的离开了马棋手的办公室,留下了愕然的马棋手。
马棋手再转到车间时,见到孟董就不满地走过来,又拍一拍孟董的肩道:“怎么,你怕输?”孟董一时间觉得很委屈,有热热的浪在胸里翻腾。自从那次输给三甫野夫之后,他便再也没下过棋。
回到家里闲下来的孟董,时常想起输给三甫野夫那副祖传的象骨棋,一想到那副棋,他的心就陡然痛一下,要是不输掉那副棋,现在他也许会自己和自己摆上一盘,等待李先生的日子也会有了内容,可现在,他望着空空荡荡的桌面,心里也就空了。
岁月的流逝,使得孟董不再年轻,岁月逝去了,但他却没有忘记李先生,更没有忘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封信。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睡不着就想起从前在这夜深人静时和李先生畅谈共产党八路军的情景,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又翻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呆呆地望一会儿,往事如烟似雾地扑面而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时李先生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我不来,别人会来的,记住暗号。”想到这,他就浑身打个颤,匆匆地把信藏起来。他就盼望李先生快些来。
李先生没有来,文化大革命却轰轰烈烈地来了。槐树镇和整个中国一样,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
吵吵嚷嚷一阵之后,人们就动起了武,在大街上舞枪弄炮的,宁静的槐树镇,沸腾起来。孟董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世界是怎么了。更多的时间里,他望着街上的一切,想念着李先生,他不知道李先生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舞枪弄炮的。
街上乱了一段时间,大家就觉得不新鲜了,于是人们便不再开战了,而是响应上级的号召搞起了揭批查。待人们仔细想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孟董,想起孟董和三甫野夫的关系,以及丧失民族气节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于是,人们似一夜之间重新认识了孟董,然后,人们把孟董拉到了街上,一遍遍数落他的罪行,并让他交待和三甫野夫的关系。孟董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好,于是便什么也不说,他不明白往日这些都安分守己的人,怎么都不安分起来了。有几次,他在如雷的吼声中几乎要说出和李先生的关系,但一想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份秘密,他便又清醒过来,提醒自己:“可不能乱说。”孟董什么也不说,于是人们就一次次愈加勤奋地批判他,数落他的恶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马棋手这些厂领导和孟董一样也被倒剪了双手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人们冲孟董吼叫数落的声音少了,孟董望着昔日的领导,怎么也不明白一夜之间他们犯了什么错。孟董陪着这些人挨批,站在主席台上,台下是激昂的人群,台下人喊的是什么他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却看见马棋手一双绝望的目光,有泪水顺着那目光中流出来,滴落在主席台上。孟董眼见着马棋手一天天瘦弱下去,有时,孟董站在马棋手的身旁,似听见了马棋手那一声接一声沉重的叹息。于是,他心里隐隐的又有些为马棋手难过,他就想到上次马棋手找他下棋他逃掉时的情景,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对不住马棋手。
那一天,孟董又和马棋手一些人被押上主席台,接受人们的揭批查,马棋手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地从眼缝里溢出来,孟董搞不清楚,马棋手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是没有人和他一起下棋吗?就在那一天晚上,孟董来到了马棋手家。马棋手躺在床上,屋里黑着灯,孟董立在马棋手床前好一会也不见马棋手动一下,孟董看见马棋手一双痴怔的眼睛盯着黑暗一动不动。孟董就终于说:“你还想下棋吗?”他见马棋手似乎没听见便又加大一些声音说:“我陪你下一次棋吧,上次都怪我。”马棋手仍不动,僵僵的似死去了。孟董就又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无声地离开了马棋手的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孟董他们被押上台的这些人突然少了马棋手,但人们仍轰轰烈烈地批判马棋手,说马棋手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后来孟董才知道马棋手跳楼自杀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怎么也不明白马棋手为什么会自杀。那一晚,他望着独臂李荒草凄凄的坟包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的事。
人们就这么热热闹闹折腾了十几年,孟董在这十几年中就老了。当人们安定下来,反思那段生活时,孟董已经退休了,成天闲在家里,哪也不去,外面的世界似乎把他忘了,他一下子冷清下来竟觉得有些不适应,渐渐地,他便适应了现在的清静,把外面的世界也忘了,但他没有忘记李先生。他相信,李先生迟早是会来找他的。
于是,闲下来的孟董,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上,望着通向远方的那条小路,想李先生,想过去的一切。一天天一日日他就这么想着,似要想完自己的一生。
公元1987年的春天,槐树花又飘香的一天,孟董又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上嗅着槐树的花香,想着以往的岁岁月月。就在这时,一辆轿车悄悄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发现那车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