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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凉州往事-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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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老橛头的脸上放着光芒,每每看见农会的人,管家老橛头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热情地引领着孙六一伙,先是在后院转了转,指着空空如也的马厩和牛棚说:“牲口都赶到了藏区,藏区草好。”孙六对此好像不感兴趣,他说:“我们来不是看牲口的,我们是来找水老二议事的。”管家老橛头一听孙六将水二爷改口为水老二,故意惊乍着嗓子说:“我说六娃子,你可不敢没大没小,要是让我家二爷听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你家二爷?”孙六转身盯住老橛头,他为老橛头的麻木和无知感到好笑,不过他暂时不想笑,指住后院里的两排子库房说:“那里头是不是粮食?”

“你咋知道?”老橛头对孙六的问话一点也不回避,老老实实回答那里头确实是粮食,不过他跟着强调道:“没我家二爷的话,一颗也动不得。”

“要是农会的弟兄们借去开灶呢?”孙六的目光里带着挑衅,不加掩饰就将目的说了出来。原来孙六一直嫌西沟的穷户不大积极,他们一开始对参加农会还抱以不错的热情,后来见整天就是捆啊斗的,没一点实际性的东西,这热情便慢慢消褪了。有些人甚至白日里跟着凑热闹,天黑又贼手贼脚跑大户家,跟人家赔不是。孙六想如果不及时给他们的热情添把火,怕是这火再烧不了三、五月,青风峡又会回到原来的黑暗中去。因此他决定在西沟开灶,就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支口大锅,让积极分子们天天来吃饭。白吃白喝的事,不愁没人干。这样以来,西沟农协组长不用再争,就是他孙六的,就连农协,也会搬到他家。

“六娃子,这可使不得。”

说话的是被孙六一伙打睡梦中吵醒的水老大,他抢在管家老橛头打开库房之前,喊出了这句令人扫兴的话。

人们的目光哗地聚过来。水老大有点不自在,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看啥哩,不认得还是咋,我是万忠台的水老大,这青石岭,有我一半哩。”

“这么说,你也是这院的半个东家了?”孙六暗笑着问,他最见不得这些不识眼色的人。我孙六现在是谁?不是过去那个夹皮袋捞棍的六娃子了,是青风峡的农会骨干,是一心想推翻旧世界的人!

水老大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同时学弟弟水二爷那样唤管家老橛头侍候他抽烟。

“捆起来!”孙六猛就给怒了,当下一挥手,就有一同来的人掏出随身带的绳子,几下就将水老大给捆了。

我不敢捆老二,还不敢捆你老大?孙六心里恨着,转身命令管家老橛头开门,他要亲自装粮食。

等水二爷闻讯打岭上赶来时,孙六一伙人的马车已满载着粮食,到了大草滩深处。“土匪,简直是土匪!”水二爷要撵,拾粮和英英将他拽住:“爹,听我一句劝,孙六这人,惹不得。”

孙六公然抢走粮食的举动深深刺痛了水二爷,这天的黑饭他没吃,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院门口,他在等张营长回来,他要亲口问问张营长,你给我保的平安在哪里?

3

张营长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这段时日,张营长被更重要的事情缠着,明着,他要不停地在凉州城和古浪县之间来回奔波,马家兵接管凉州后,对留守在凉州的国民军零散部队一律采取收编政策,个别不想被收编的,抢在收编前跑回去找原来的队伍,也有弃了枪返回老家种地的。张营长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种田,只能硬着头皮让马家兵当后娘养的使唤。开春之后,古浪县的马鸿逵把他叫去,安当给他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带上原来的几个人还有收编过来的几股力量,去横山一带打土匪。马鸿逵说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们,马鸿逵进驻古浪时曾跟疙瘩五交过一次手,差点让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发誓上任的头件事就是把疙瘩五灭掉。张营长领命后,连夜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对策,迫于无奈,县长孔杰玺通知疙瘩五,让他们暂停一切活动,分散在横山一带听候指令。过后,张营长又找到司徒雪儿,发泄了一通心中的不满,眼下惟一能跟马家兵较劲儿的,就剩了司徒雪儿。可这女人自打仇家远丢下她返回西安后,人就变成了一片树叶,再也担当不起什么使命,整日里躲在学诚书院,把拂面而来的春风硬说成横扫一切的秋风,把绵软细密的春雨硬当成满天飞扬的落雪,样子跟傻了没什么区别。

暗中,张营长还有另一档子事要做。张营长的确是打入国民军内部的中共地下党骨干分子,他目前的职务是古浪县委委员,受孔杰玺领导。按照上级指示,要借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装,解放古浪乃至凉州的战役即将打响,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换上兵强马壮的马家兵统管大半个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马家兵的力量阻止红军西进的步伐,因此从内部扼制敌人就显得十分重要。除了现成的疙瘩五这股力量,张营长把目标瞄向那些跟他一样接受马家兵整编的零散队伍上,这项工作做起来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暴露,那将对凉州和古浪的地下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还好,工夫不负有心人,眼下张营长的地下武装已悄悄壮大起来。

让张营长头疼的不是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远领导的黄羊在这个春季的确干了许多事,农会掀起的风暴也迅速点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们错误地将斗争方向引到跟大户富户的斗争上,使得成立农会的意义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农会的目的不是对着那些大户富户,而是发动广大群众,跟国民党反动派做坚决斗争。为这事,张营长跟仇家远发生过激烈争吵,但仇家远根本听不进去。也不知为什么,重回凉州的仇家远显得比以前更加自负,自负中又透着一股急躁,像是急于要干出什么。这可不是仇家远的性格啊,张营长觉得,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仇家远应该变得更加沉稳,应该更能看到斗争的艰巨性与复杂程度,可偏是,仇家远把复杂性忽略了,他还无不得意地冲张营长说:“不让他们得点好处,他们能跟着你干?”

得点好处,难道革命仅仅是得点好处?还有,靠小恩小惠发动起来的这些人,能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张营长摇摇头,他感觉仇家远已偏离了方向。

一听孙六带人抢走了粮食,张营长愤怒了,大嗓门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哗啦啦背起枪,跟上他就往西沟去。路上有个兵娃担忧地说:“营长,我们跟农会斗,会不会吃亏?”张营长暴躁地说:“就那个二杆子孙六,他能算农会?今儿个他要不把粮食乖乖送回来,老子敲烂他的头!”

等到了孙六家,张营长几个却看见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细一看,全是这阵子跟上孙六闹事的。只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孙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们吹嘘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来,这个在西沟人眼里充满神奇色彩的青石岭牧场主,到了孙六嘴里,就成了一个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粮食装在了车上,还差点跪下求他孙六。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两眼发直,谁也不认为孙六是在太阳底下撒大谎,因为一车粮食就是最好的见证。心急者已在孙六院里支了口大锅,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快去拾柴禾,说打今儿起,沟里就不用再家家户户冒烟了,吃饭时只管夹着碗来,分享革命果实。

张营长等孙六说完,才挤进去:“你是孙六?”

孙六楞了一下,旁边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的农会组长。”

“水家大院的粮是你抢的?”

孙六一看张营长带了不到五个人,胆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说:“农会就是跟一切阻挠革命的反动势力作斗争,谁阻挠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对,打倒谁!”孙六的几个铁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给我把粮食送回去!”张营长正色道。

“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么?”孙六厚着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送回去!”张营长啪地拔出了枪,几个兵娃也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吆嘿,你个刮民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几天了,你还这么张狂?”孙六说着话,暗中给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见这帮人暗暗散开,在张营长他们四周合成了一个包围圈。

“你送不送?”张营长也是让孙六逼上了,本来他就对孙六没好感,认定这是一个混进革命阵营的渣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乡间小流氓。偏巧孙六又抢了水二爷的粮,如果不把粮食要回去,真的没法跟水二爷交待。

“不送,你能咋?”孙六仗着人多势众,决计在西沟人面前露一会脸。

“啪!”没容孙六做任何反应,张营长一个扫腿便将孙六扫翻,等人们看清时,他已将孙六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枪,死死地顶在孙六头上。孙六吓得早已没了脸色,他那几个铁杆子还想动手,让张营长的人一个对付三个,全都放倒在地。

按说,这场插曲到此应该结束,张营长体面地把粮食拉回来交给水二爷,这场小风波就算结束了。谁知偏在这节骨眼上,篱笆墙外响过来一个声音:“放开他。”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巅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搧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搧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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