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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凉州往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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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这样,当你从不把某个人当回事时,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进眼里,更装不进心里。可一旦你把他当回事,再回头望时,你就发现,岁月里横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爱。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爱两个字想到了拾粮身上。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夜里辗转在炕上,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拾粮的脸,耳朵里也全是他的声音。终于,在这个深夜,水英英蹑手蹑脚走过去,拿开了那根顶门杠。

遗憾的是,这一夜,拾粮意外地睡踏实了,水英英拿开杠子的声音,他没听到。水英英辗转反侧的声音,他也没听到。

农历六月头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来了它三年里头一个亲戚。水二爷一望见大梅,就惊着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着,哟嘿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的门上,竟也有人上。”水二爷是气自个的丫头,更气东沟何家和平阳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时间,他的两个亲家丫头女婿还有外孙子,谁也不敢到青石岭来,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门口,不敢往里迈步子。

“接着呀,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宫里的娘娘还是凉州城里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门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墙放翻,院墙放翻我背你进。”水二爷说着,跑进院里拿锨,他走路的姿势巅巅的,状若孩子。

大梅的脸红到脖子里,又从脖子红到脚巴骨,可她还得站着。她知道,这门不好进,要是好进,也就推不到今儿了。

水二爷拿了一把锨,在院门口乱挖起来,边挖边骂大梅,话越来越恶毒。大梅心里,拿刀子绞。她是极不情愿来的,没脸来,可公公死活不依,缠着她非要来。“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别的法儿,能逼你走这步?”公公说得是实,他真是没招了,一点也没。先截子他是横竖不管,大梅两口子想管,他跳着蹦子骂:“你两个要是敢认他,这何家的门,你们也甭想进。”大梅偶尔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让老天爷收掉吧,收掉这个丢人鬼,我何家几世的名,都让他败尽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诅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毕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说不心疼是假话。可,一想叛徒两个字,他的心,就要翻过。“这个挨天刀的,他咋还不死,还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个来得去得呀,跟你没怨没仇的,你把人家献出来做啥?”骂着骂着,眼里的老泪下来了:“老天爷啊,你让他来吧,我下的孽种,我收拾。”

老天爷还没应个声,黄羊就来了,这回,他急了:“老天爷,你咋不派个黄牛黄鹿,单单派个黄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黄羊的血啊……”

紧跟着,他开始四处奔,先是找县长孔杰玺,后找白会长,几处碰壁后,竟厚着脸找到司徒雪儿面前:“你放过他吧,实在不行,你就给他一枪子,给他一枪子你总解恨了吧?”司徒雪儿妩媚一笑:“何东家,你正好把话说反了,他是党国的功臣,我保护他还来不及哩。”

保护?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他眼看着就要给司徒雪儿跪下。“求你开开恩吧,要么,让他跟我回去,种田去,要么,一枪,就一枪,我也就心甘了。”司徒雪儿手一挥:“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说完,笑着打发了何大鹍。何大鹍沮丧万分地回来,屋里昏睡几天,心又搁不下,翻起身说:“不行,我还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尸首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天天盼儿子何树杨回来。

天下哪个娘老子,会咒着自己的儿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个生的啊!

何大鹍又奔弹了几天,终于说:“老大屋里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给你吧。”

就这一句话,把大梅就给逼到了刀尖子上,这些天走的,尽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脚,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阳川仇家辱臊了一顿。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两口子黑里睡不着,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决定先去平阳川。走到半路上,何树槐蹬住双脚,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实在没脸进那门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头露面的事儿,他就往后缩。大梅骂了男人半天,男人不还一句口,但就是蹬住双脚不去。没办法,大梅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人还没到平阳川,信儿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后来才知是冷中医。

大梅的脚步子刚到仇府门前,唰地就有一盆脏水泼出来,泼的那个及时,好像端着盆子等她一样。大梅的心,阴了,沉了。虽说没泼身上,却比泼身上难受十倍,百倍。站在脏水前,看着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儿,大梅的心也跟着翻泡儿。这盆水,绝不是无意泼的,仇家虽说是商人,家风,却是出奇的严谨,真正遵循着黎明即起,打扫庭厨那一套,院里院外,干干净净,从不允许有半片灰尘。就是后院马厩,隔三间五也要拿白石灰洒一洒。大梅的记忆里,仇家老少总是一尘不染,哪像他们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里就骂出了声:“门外站的哪个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车马店,不是贼公子王八都能进的。”

骂话的是二梅的公公仇达诚。大梅并不知道,仇达诚早把仇恨记在了她家树杨身上,仇家的仁义河这两年连续遭到洗劫,先是冯传五,后来是专员曾子航,再后来,就是长着一张妖精脸的司徒雪儿。这个年轻的女人,甭看脸上始终闪着妩媚的笑,说话也软嗲嗲的,做起事来,比哪个都狠。仇达诚几次找她理论,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发出来,后来一次,仇达诚竟然在女人屋子里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何树杨厚着脸皮,帮女人说话,让他把古浪县城的生意全部让出来,交给司徒雪儿。司徒雪儿成立了一个临时商管会,专门打他们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户,让商管会盘剥得经营不下去了。仇达诚拿司徒雪儿没办法,只能把仇和恨记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应声儿,就听里面又骂:“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么,跑到我奸商门前做什么,问罪啊,那也得带兵来!”骂完,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大梅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个路断人稀,啥叫个众叛亲离。只是,这路,是他何家自断的呀——她硬着心儿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听她来了,说不定会开门让她进去。谁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门还是紧紧的。大梅心里再次犯了酸,艰难地掉转身子。

现在,她又被娘家爹骂得进不了门。大梅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岭,她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虽说也磕磕碰碰,经常发生点不愉快。但那是三亲家较着劲在斗日子,跟现在,不是一码事啊——拾粮睡门板的事,最终还是让水二爷知晓了。

不是水二爷眼尖,是狗狗。这丫头专挑别人的疼处,往狠里狠里咬。也怪水二爷,黄羊的风波刮了一阵子后,他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要把狗狗嫁给小伍子。吴嫂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使不得,二爷,这狗狗……”

“狗狗咋了?”

“没咋。”

“没咋你惊个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吴嫂噘起嘴,吴嫂近来常跟水二爷噘嘴。

一看吴嫂老嘴又噘了起来,水二爷就知道,这女人,又妖精了,谁妖精也轮不上她妖精。水二爷懒得理她,他现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虽然还在苦难中,但,水二爷分明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在院里悄然生起。这力量,将注定会给水家大院带来全新的一天,水二爷为此心潮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爷私下张罗起来。东沟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进水家,这一回,老五糊没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爷。”

“好事你就快点办。”

4

其实,喊老五糊过来,也没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两个都算是他水二爷家的人,用不着媒人来回跑,不过,水二爷还是想把事儿弄得有鼻子有眼。没想,老五糊刚跟狗狗提了个头,狗狗的恶骂就出来了。“五糊爷,我可拿你当爷哩,你一辈子捣来送去,干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爷哪天雷响,把你那张编白弄送的嘴给烧焦?”

“你——”老五糊气得,山羊胡子乱抖。

“你快走,走迟了,甭怪我还有难听话出来。”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来他是想拿这门子婚,积点德哩,没想,脸差点让小丫头片子拿狗屎糊了。

老五糊被气走,水二爷只好亲自出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里,拐着弯儿说:“丫头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爷我心狠,我是想早点给你指条好路哩。”

“好路?”

嗯。水二爷捋了把胡子,接着道:“小伍子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人实在,心眼也灵,这些年,越发地出息了。”

“真有这么好?”

“你个碎丫头,他的好还不只这些。”水二爷差点就以为,小丫头同意了,脸上的乐刚抖开,就听狗狗恶恶地说:“这么好你还不留着,将来给你当养老女婿。”

“你个狼吃着剩下的,这话,是你说得的?”

“我是说不得,可有人做得。”

“你阴阳怪气,舌头底下压着啥哩?说,跟我把话说明,要说不出个道道,我——!”水二爷恼了,一个下人丫头都这般撒野,还了得。

“说就说,还当我怕哩,以为还是从前啊,哼,还把自个当阔小姐哩。”“你个混帐,说谁哩?”

“说她,也说你。把人不当人,天天黑里睡门板,也不怕老天爷响雷。”“门板?你个刀子嘴,越说我越犯惑,能不能把话咬开,吐道清楚点!”“自个看去,跟我装啥哩,谁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情愿早做啥哩,说的倒好听,一个女婿半个儿,哼,让你儿睡几年门板,不把天爷戳个洞才怪哩。”说完,扔下一脸糊涂的水二爷,找她的拾粮哥去了。

—》文—这夜,拾粮让水二爷叫进了上院。

—》人—“娃,跟爹说,这三年,真就是睡这过来的?”

—》书—拾粮惊讶地发现,水二爷的上屋里,赫然放着那块门板。

—》屋—拾粮的脸一下就红了,红透了,红得抬不起来了。心里,不知有多恨狗狗,除了她,还能有谁把这么丢人的事说出来。

“不丢人,娃,不丢人。丢人的,是我水家。我水老二活了一辈子,到今天,才知道自个不是人,不是人啊——”水二爷老泪纵横,恓惶得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二道岘子坟上,水二爷硬是逼着水英英给草儿秀跪下了。“好,当着你娘的面,你跟我说实话,这三年,压根就是假的?”

水英英不言喘,她的心里在恨拾粮,木讷鬼,迟早得木讷死,顶木杠子都取走多少日子了,这些日子,她甚至把里间的门全打开,让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可这个死人,竟然还睡门板!

“好,爹再问你,要是打头从来,你愿不?”

水英英还是不言喘,如果不是门板被爹发现,她心里是愿意从头来的,真的愿意。这些日子,她也想了好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死上心跟他过日子,才是正道!但谁知,爹发现了门板,这等于,是揭起了她脸上一层皮啊。水英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啪!水二爷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更不知自个手里,何时拿了马鞭。马鞭重重落到女儿身上时,他的心,似乎被老天爷狠狠抽了一鞭子,不,是一刀子。他扔了马鞭,怆然泪下。“老婆子啊,我对不住你,三个丫头,没一个拉成东西,我这心,比死还难受啊……”

六月的天空里,彻响起一股子悲声,这悲声,有对亡人的愧疚,也有对活人的怨恨。第二天,水二爷亲自为拾粮收拾出一间屋,把自个舍不得盖的被窝抱过来:“娃,往后,你就是我的儿,我的儿啊……”

六月的青石岭,再一次显出它的绚烂多姿。放眼望去,油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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