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藏獒的精神 >

第47章

藏獒的精神-第47章

小说: 藏獒的精神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想把多余的牲畜卖出去,变成钱,变成身上的衣服,变成生活的享乐。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精神的寄托才是永恒的追求,来世的幸福才是唯一的目标。由于对来世是否幸福的担忧和对今世还会遭罪的恐惧,由于担忧和恐惧的经久不散、镂骨铭心,他们对神灵的朝拜和生活一样绵长持久。只是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他们无形中改变了朝拜的方式。二十一世纪初,珠玛一家又进行了一次艰难而神圣的远程朝拜。这次他们是去拉萨,是搭乘手扶拖拉机去的。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牧家都像珠玛一家这样用历史的沉默面对着现实骚动不宁的生活。在草原深处旅行,我们随处都可以觅到新文明的痕迹,草原给人的印象是那种沉甸甸的亢奋和哲人的洒脱——激越的藏族现代音乐,锦袍者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西装革履的人们粗犷的“锅庄”。剪毛房里,机声隆隆;羊毛从羊体上滚下来,堆在地上,须臾变成了一座小山;小山突然崩溃了,人们将羊毛抱进了打包机。卡车在公路上奔驰,上面装着整包整包的羊毛或者毛纺织品。药浴池边,牧人们拿着喷雾器,把圣水喷向羊群,涤除疾病。还有,改良羊、青贮窖、风能发电机、奶油分离器、人工牧草、优良的种畜场、灰色低矮却是文明象征的定居点,以及制止草场沙化的一次次行动——在青海湖北岸的克土沙漠,人们采用围栏封育和人工种植两种办法,稳住了沙丘的流动。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现在,牧草以每年平均十米的速度,向沙漠深处吃进。白佛寺的夏知布喇嘛还在沙漠中培育起了第一片绿洲似的新生林。菩提本无根,明镜亦非台;僧家不植树,佛荫自何来。

是的,彼岸就在眼前,此处即是西天。历史走向今天的鹅行鸭步,在我们的意念中已经成了人类走向文明的迅跑。也是在塔尔寺,我看到许多朝圣的牧家已不是风尘满面、一路劳顿。他们坐车而来,穿着华贵的藏袍藏靴,膝下铺着纹饰美丽的羊毛卡垫,跪倒在释迦佛殿的门口。佛陀依旧在微笑,生活依旧在沉思,他们依旧在膜拜。但是,从他们那水獭皮镶边的袍服中,从铺在地上生怕弄脏衣袍的鲜艳的卡垫中,我们不是可以看到某种变化已经发生了吗?爱惜衣袍,也就是说爱惜生活。生活终于值得爱惜了,阿弥陀佛。他们已经给“解脱”赋予了新义,而塔尔寺也由目的地变成了一处远行的驿站。大草原在他们心里变小了,胸襟却不断扩大。光华熠亮的外部世界从陌生的远方向他们闪现佛光一样迷人的色彩。奇诡魔幻的现实已不仅仅是神山圣地、寺院庙堂,还有兰州西安、北京上海,已不仅仅是佛门金刚、禅境偈语,还有家用电器、宇宙飞船,以及霓虹灯的荧荧烨烨。



哲学的尺度有时候是用来衡量逆差的。跟社会和宇宙相比,生活的逆差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喜欢把眼光放近一些,喜欢谈谈关于我们自身的问题即认识论和生存哲学的问题——人的觉醒和寻找家园的活动到底有没有意义?本体素质的升华和心理变革的节奏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人类的天平上什么是最有分量的?贫困者的精神活动和富有者的精神活动到底有没有区别?西部和内地、历史和现状的反差是否就是喜剧和悲剧的反差?世俗的人生态度和宗教的人生态度是否有着水火不容的区别?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否就应该是世界对我们的要求?假如高原人就这样一如既往地活着,是否就意味着生存的质量、“人”的质量的大大降低?文明的高度发达是否能够造成人生和心灵的高度欢喜、肉体和精神的高度幸福?一切都可以用肯定来回答,一切又都可以用否定来回答。人的选择往往是由不得自己的,我们被环境决定着,被不可测知的命运决定着;人的思维和灵魂其实仅仅是历史以及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蘖生者。

中国西部是一块倾斜的高原,由地域因素、民族因素、历史因素所制约的人的心理开放机制漂浮在不同的水平面上。这些因素有时是现实的动力,有时是现实的后赘。而对一个民族来说,后赘的价值往往优胜于动力的价值。当后赘反弹为动力的时候,它的作用就大不一样了。对此,我们的思考是不是应该有这样一个开端:因断裂而崛起的世界屋脊必然会因断裂而凹凸而塌陷,过去许多人往往很傻地为自己居住在世界屋脊而骄傲而感到光荣无限,现在却更傻地为自己居住在世界屋脊而灰心而愤愤不平。其实光荣无限和愤愤不平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一种没有把高原当作家园的表现。真正的高原后代,那些格萨尔的子孙,从来都是平静地生活着也平静地崇拜着——就像崇拜祖先格萨尔那样崇拜着世界屋脊。

藏族的《格萨尔》是世界屋脊的镇脊之宝。从理性和想象出发,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它视为整个青藏高原各个民族共同的史诗。因为它反映的是属于全人类的征服意识、进取精神和对真善美的古典看法,反映的是在神话年代进入史诗年代之后,人的生存意识突然被日益强化了的发展意识和创造意识所代替,从而让悲壮和崇高占据了人生制高点的那个岁月里的人类的历史。更重要的是,无论我们怎样富于想象,怎样喜欢用抽象的义理代替直观的事实,我们不得不承认,迄今为止,我们还无法从汉族的历史中找到一部威武雄壮的可触可摸的史诗。也就是说,汉族的历史是断裂了的,在它的神话年代和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年代之间,缺少一个史诗年代作为衔接。如果我们还想和本土的居民一样愉悦而伸展自如地生活在高原,就必须像接受高海拔一样接受《格萨尔》史诗对我们的熏陶,就必须在《格萨尔》的熏陶和启示中,寻找和发现属于汉族自己的史诗。

汉族的史诗大概是亡佚了的。如果这个说法不会太离谱的话,我们便有理由作出这样一种猜想:汉族太古老了,在它创立文字之前,所有的神话和史诗都已经被漫长的时间淘洗干净了。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支正处于神话时代的民族参予了民族大融合的历史运动,他们那诅咒太阳的传说,那治理洪水的故事,那盘古开天的臆想,被这个古老而先进的民族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过去,并用文字记录了下来。于是,那支沉湎在神话幻景中的民族,在进入悲壮而理智的史诗年代之前就有了一个超越历史的心理激变和主体跃进,文明的强光辐射使他们失去了一个拥有史诗的机会,不然古老的汉民族一定会把别人的神话和史诗一起搬进自己的历史宝殿的。一个只产生了神话而来不及产生史诗的民族就这样和一个早已被时间淹没了神话和史诗的民族融为一体,在共同的历史文化中领有着共同的骄傲也领有着共同的遗憾。尤其是当它在世界文化发展趋势的逼迫之下,渐渐萌生了民族的寻根意识之后,便更为史诗的遍寻不见而大为惋惜了。聊以自慰的是,他们从藏族的史诗《格萨尔》中觅到了自己祖先的身影;他们似乎有根据这样设想:全世界所有具有史诗的民族的猿祖,从树上爬下来的时间比起亡佚了史诗的民族的猿祖来,晚了将近一百万年。也就是说:我们不是一起下树,我们不是一起直立而起,我们不是一起发现了火种,我们不是一起走向了滋生智慧树的原野。

然而,不管是早进化了一百万年,还是晚进化了一百万年,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并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人类的史诗精神虽然能够强壮我们的肌体,提升我们的境界,却不能代替我们今天的脚步;我们也不可能在对彩陶纹饰的欣赏和对英雄祖先的崇拜中获得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一切。正如识见者所说:“在走向未来的过程中,穷国和富国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对地区,对民族,对西部,对青藏高原,对人的心理,当然也应该是适宜的。

那个骄傲的拥有史诗的藏族,那个古老的亡佚了自己的神话和史诗却赢得了他人神话的汉族,在青藏高原挺拔辽阔的土地上,以相差不远的心理状态,吃力地进行着寻找家园的活动。

关于神话和史诗的反差,关于民族的反差,既是历史的反差,也是现实的反差,却不一定是未来的反差。人们的创造活动和理性世界的真正建立,将会首先在心理上裨补或跨越那个悲剧性的文化断裂带。

人类历史的最后一个辉煌阶段,一定是戏剧的收场。

第十七章 信仰的追求与心灵的挣扎(1)

在吟诵真言的合唱里

——《西藏的战争》创作谈

一直想抵达目的地却从未见过目的地的模样。永远都在路上的感觉让我想到抵达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认为生活不仅仅是吃喝拉撒性,精神家园就会出来感召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常常写小说却不知道为什么写小说,我屡屡去西藏却不知道为什么去西藏。我发现正是这种“不知道为什么”,才让我活到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我会写得很勤很好,也会活得很踏实很快乐。

快乐的睡梦里常常会出现我住过的某一顶帐房,那一定是黑色的牛毛褐子缝制的。我站在门口,一遍遍向草原发问:啊嘘,我是什么民族?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我的汉族身份感到失望,心说我生活在藏族聚居区为什么不是藏族呢?我不能穿着光板的羊皮袍在马背上蹿上蹿下,不能扬起冻紫的脸膛拉着鼻涕带着藏狗朝着失群的牛羊追奔而去。我不能抱着羊羔睡觉,骑着牦牛走路,嚼着风干肉嘎嘣嘎嘣磨牙。我只是一个来到草原的城里娃在羡慕一种异陌而自由的生活。我的自卑由此而来。

有一次父亲告诉我,我们也是游牧民的后代,我们的祖先曾是驰马如风、投身疆场的蒙古人。由于战争,祖先把他的后代丢在了黄河以南的孟津渡;由于和平,后代便把攻城略地变作放马南山,后又变作稼穑屯田。父亲像是要找回祖先的影子那样一路西去,到达青海草原多年后才知道有将近四百年的时间,这里曾是蒙古人的牧场。那就是这里了,我们被文字考证过的祖先最早的时候就生活在一座被征服的高原上。征服是互相的,蒙古人征服了藏族人的领地,藏族人征服了蒙古人的心灵。蒙古人一接触西藏人,整个民族就都信仰了喇嘛教。当然,还有通婚,还有混血。

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待在草原。于是我就成了草原的常客。又因为母亲是医生,便常有牧区的藏族人来看病。他们一来就住在我家,一住一大片。让他们睡床,他们不肯,一定要睡在地上,也不要铺盖,裹着自己的皮袍就可以了。我知道这不是客气,他们是真的睡不惯床。我于是很惭愧,我不仅没有席地而卧的习惯,也没有这方面的自由。但他们一来,我就自由了,我跟他们一起睡,如果他们带着孩子的话。他们的许多病比如肝包虫、胃包虫、风湿病,我母亲是治不了的,就把他们带到医院别的医生那里。最终治好了没有呢?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一个不小的牵挂。当然被牵挂的还有奶皮子——我永远都记得饥荒年间藏族人送来的香醇无比的奶皮子。我常去草原,有时候就是为了吃一口记忆中的奶皮子。

后来我发现我的天性是那么得牧民,那么得具有地道的藏式人格。我发自内心地热爱草原,热爱牧民那种散淡缓慢的日子,那种所求不多而又异常艰辛的生活。我在不断向自己证明:生活并没有因为我在各种表格里填着“汉族”而让我不是一个藏族。我在复杂人际、繁缛应酬方面的笨拙,我的简单、耿直、虚静、沉默的日常姿态,我对雪山、草原、帐房、牛羊近乎魔怔的迷恋,还有我的写作——那种只要一触及藏地就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表达,都让我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单纯而辛劳的游牧,只不过我把游牧变成了游走或流浪。流浪是生活的,更是精神的。

我有着藏族人的情怀、藏族人的思维方式、藏族人的信仰。我曾经这样定位自己:我是一个顶着汉人名分的藏族人。“藏族人”这三个字,是我一生永远的情结。很多时候,只要想起这三个字,我就会泪如泉涌。这是一个高寒民族最简单的称谓。拥有这个庄严称谓的民族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面朝天空的祈求;有多少幻想,就有多少对着神灵的跪叩。它用无法抗拒的魅惑,让我跳进了洗刷灵魂的河流,让我加入了吟诵真言的合唱,让我成为经幡部落的一员,匍匐在即将陨落的太阳燃烧而起的地平线,流水冰晶,地久天长。于是,我写了我的“荒原小说系列”和“藏地小说系列”。《西藏的战争》是其中最新的一部。

面对这场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战争,判定正义与非正义、侵略与反侵略并不困难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