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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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司来,告到敝县。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每日弄戏,有个薄脸儿,三班六房谁不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儿土。只是花消盘费,把几顷薄土弄尽,那戏也散了。如今这个老唱净的又叫成班,说:‘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我想府上还寄着我箱筒,领去还弄粗戏罢。”
那唱净的指手划脚,也说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县衙门打点扒出戏主性命。说的高兴,渐渐坐在一个凳子上,信口开合起来。
绍闻也觉厌恶,便说道:“到后门小东院看戏箱去。”并说起与戏子做衣服及粮饭的话,茅拔茹并未答言。德喜儿取出钥匙,一同出前门,转入胡同口,来到小东院。拆去砖头,开门一看,四个箱上锁都扭了。这茅拔茹是久惯牢成的,见景生刁,开口便说道:“这箱不验罢!”绍闻道:“这箱是我移在这里,寻了一家子皮匠看着。谁知那没良心的半夜里偷跑了,把锁扭开,其实不曾拿什么。”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当初看你是个朋友。”扭回头来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户人家竟干了这事!”
此时王中听说茅家来验戏箱,急紧来到。只见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声低一声的出胡同口去了,绍闻呆呆的看着。忙赶上说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为什么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锁,须得同个官人儿验。扭锁的事,到底是个贼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难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戏,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会换钱使?您会偷我的戏衣,还有本事说俺欠你的借账,欠您的粮饭钱,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罢!”绍闻急了,也只得走到胡同口说道:“借账以及粮饭现同着夏逢若,莫不是没这一宗,我白说上一宗不成?着人请夏逢若去,你也认的他,当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离腮,他只向你,肯向我吗。”绍闻道:“叫他赌咒。”茅拔茹道:“我说你欠我一万两,我赌个咒,你就给我?事情要说理,咒是个什么?”
吵闹中间,一个管街的保正,见谭相公被一个人闹住,口中大声道:“那里来了一个无赖光棍,青天白日,想骗人么?”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厉害了,看吓着人。你是个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里来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净的接口道:“俺是论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个不论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说您的理,我评评谁是谁非。”这茅拔如只说了不几句话儿,说的谭绍闻闭口无言。茅拔茹向王少湖道:“你是个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验箱去。”
一同到小东院南屋里,茅拔茹道:“这四个箱中,是我在南京、苏州置的戏衣:八身蟒,八身铠,十身补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宫衣,四身闪色锦衫子,五条色裙,六条宫裙,其余二十几件子旧衬衣我记不清。请同王哥一验。”
揭开箱子,旧衣服原有几件子,其余都是锣,鼓,旗面,虎头,鬼脸等项。茅拔茹道:“正经衣服一件子也没有了。”绍闻道:“四个箱子,一个鞋篓子,如何放下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骗人!”唱净的道:“正主儿说话,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骗人吗?那四个箱子原封不动,我怎的骗你哩?”王少湖道:“谭相公,这当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谁?”谭绍闻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这须得瞧夏逢若来方得清白。”绍闻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请来。”王中道:“我还不知道他在那条街上祝”绍闻道:“他住瘟神庙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头,水坑北边,门朝西。”绍闻道:“你既走过,你还去寻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个在行的,这事一时也弄不清。请到我家,我开了一个小店儿,有座闲房,到那里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杀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况这个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个人作居间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说德喜儿到了瘟神庙邪街,恰好遇着夏逢若,提了一柳斗儿米,往家里去。看见德喜儿,便道:“讨闲呀!”德喜儿道:“请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来?”德喜因把茅拔茹戏箱一事说了一遍。夏逢若道:“咦!弄出事情来,又寻我这救急茅房来了。旧日在张宅赌博,输了几吊钱,对人说我摆布他。若是赢时,他分账不分账?到如今盛大哥也不理我,说我是狗屎朋友。我几番到您家要白正这话,竟不出来。你想怪人须在腹,相见有何妨?娶过亲来,我去奉贺,脸上那个样子待我。如今茅家说您扭了他的戏箱锁,想是您扭了;说是您提了衣裳,想是您提了。我目下有二十两紧账,人家弄没趣。你回去多拜上,就说姓夏的在家打算卖孩子嫁老婆还账哩,顾不得来。等有了官司出签儿传我才到哩。到那时只用我半句话,叫谁赢谁就赢,叫谁输谁就输。如今不能去。贵管家不到家坐坐,吃杯茶儿?”
德喜只得回来,把夏逢若的话一五一十学明。王中在一旁听着,说道:“这事不妥。这是要吃钱的话头,连数目都讲明出来。”谭绍闻道:“我们有个香头儿,换过帖子,难说他吃咱的钱,脸面上也不好看。”王中道;“大相公还说换帖的朋友么?如今世上结拜的朋友,官场上不过是势利上讲究,民间不过在酒肉上取齐。若是正经朋友,早已就不换帖了。依我说,把他的账承当下,他就说正经话。若是干研墨儿,他顺风一倒,那姓茅的就骗的成了,要赔他衣服,还不知得多少哩。休说这种古董事体,当初大爷举孝廉,还要使银子周旋哩。”绍闻道:“你既明白,你就去办去。”
王中问了德喜儿夏家门户记号,一直上瘟神庙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门儿,叫了一声夏大叔。夏逢若见是王中,吓了一跳,说道:“让王哥坐坐,我委实没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庙卷棚里说话罢。”王中道:“没多的话。”夏逢若道:“天下话,会说的不多,不会说的多了还不中用。”王中一发明白。随着夏逢若进了瘟神庙卷棚,也没庙祝,见有两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才请夏大叔商量茅家戏箱的话,听说夏大叔有紧账二十两,顾不的。俺家大相公说,这一二十两银子何难,情愿奉借大叔。只把他这宗戏衣证明,那借欠及粮饭钱丢开手也罢。我看那姓茅的是穷急的人,目下想领这箱,又怕还俺这两宗银子。见戏箱扭开了锁,他便借端抵赖,无非想兑了欠账,白拉的箱走。——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刚帮硬证,他还说什么?至于这二十两,我一面承许,不必挂意。”夏逢若把手一拍,骂道:“好贼狗攮的!欠人家二百多两不想拿出来,倒说人家扭了锁,提了戏衣。我就去会会他,看他怎样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着不还钱,磁了好眼!”怒气冲冲的上来。王中在后边暗叹了几声,跟着走讫。
谭绍闻早在胡同口往东望着,见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轩。绍闻作揖道:“一向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话做甚。你只说姓茅的如今现在何处?我寻他去。”
绍闻道:“且慢着,咱把话儿计议计议。”夏逢若道:“这样坑骗人的狗攮的,我实在气的慌!你说计议什么呢?”绍闻道:“当初他寄这戏箱,原不曾验他东西。我心下萦记,寻了一家皮匠两口子替他看着。谁料这人没良心,把锁扭开。他如今说少了他许多衣裳,一个皮匠担儿,该担带多少?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这些晦气。”逢若低声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丢了几两儿。你肯叫我知道一声些,休想使咱的半个遮羞钱。”绍闻看见王中在旁,把脸飞红。逢若道:“既往不咎,只说当下。他如今在那里?瞧的来,当面考证。”
绍闻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家里。”逢若道:“咱一发就寻他去。不用等他来说话。况且我的事紧,承许下明日早上与人家二十两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家,王中也跟的去。见了茅拔茹唱了个喏,夏逢若道:“茅兄几时到了?”茅拔茹道:“昨晚才到,尚未奉拜。”逢若道:“岂敢。”王少湖道:“闲话少说。当初茅兄寄放戏箱时,同着尊驾么?”逢若道:“我是受茅兄托过的。彼时班子走时,我眼见了。谭贤弟心下不喜欢,我还引着到张家老宅里,与没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时茅兄托过我们两个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驾,还借了谭贤弟银子与戏子买衣服。粮饭钱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银我还记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两算谭贤弟出的,其余现银五十九两,下欠九十两四钱八分,俱是谭贤弟拿出来的。茅兄戏上有账。”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声也没言语。”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们走江湖的朋友,到处要留名,休要钻过头不顾尾的,惹江湖上笑话,人家还要骂狗攮的哩!”这一句骂的茅拔茹恼了,站起来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骚,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锁,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说?像你这尖头细尾的东西,狠一狠,我摔死你这个忘八羔子,也不当怎的!”那唱净的说:“打了罢!”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恼,又图闹事显威风,以图抵债。答应道:“休叫走了这狗肏的!”唱净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脸上,倒在地下。又踢了两脚。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谭绍闻躲开。那唱净的劈面一指,把谭绍闻指了一个趑趄,说道:“走了不是汉子!”王中见风势不好,一把扯住谭绍闻由后院走开。
这茅拔茹出来站到当街说:“姓谭的也像一个人家,为甚拦住我的箱,扭我的锁,偷我哩衣服?那里叫了一个忘八蛋,朋谋定计,反说我借他二百两银!这祥符县荆老爷是好爷,我明日早堂要告这狗肏的!”那唱净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说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寻到您家,问土地、灶爷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没日头。都休要走了,我去禀老爷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听得喝道之声,乃是荆公出西关回拜客去。这茅拔茹及那唱净的便口软了些。须臾道子过去,荆公轿到。王少湖跪在轿前禀道:“小的是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来了河北一个戏主,带一个戏子行凶打人。打的是一个本城姓夏的。”
荆公轿中吩咐,着两个衙皂将一干人押回衙门,等西关回来,晚堂就审。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来了两名皂役,一个姓赵,一个姓姚,将茅拔茹及唱净的锁讫,也把夏逢若锁讫。
茅拔茹道:“单锁我,我不依!姓谭的哩?”王少湖道:“他现今没在这里。”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没在这里,他在你家后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来,我就破口骂了。”那唱净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谭的藏起来,图他偷的戏衣吗?”这王少湖道:“不要恶口伤人。咱就上他土地庙胡同寻他去。”
众人一齐上胡同来,跟着看的,何止百人。方到胡同口,只见又一个皂役飞也似跑来,对那姓赵的皂役道:“老爷叫赵头儿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镇南乡验尸去。老爷西关拜客,接了禀帖,说镇上南头树上吊死一个人。就从西关起身去。这一干人叫我带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锅煮着同吃。”这皂役笑道:“你去罢。”那皂役又道:“难为我,得半夜跑哩。老爷明日只好回来。”这皂役又笑道:“你走罢,我知道。”
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净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轩来,单要谭绍闻说话。绍闻一来怕,二来羞,那里敢伸头来。
这茅拔茹、唱净的一齐咆哮,绍闻总不出来,只是叫王中应答。
迟了一会。夏逢若也发话道:“谁的事叫谁招没趣,出来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来到,主子竟躲了。
毕竟推车有正主,终久不出来,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见事不结局,先与皂役背地说道:“俺家相公不出来。无非是怕招没趣,万望存个体面。”皂役道:“正经有体统人家,俺们怎的肯,只掩住姓茅的口便罢。你看他那样子。”王中道:“班头一两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办。只是敝伙计是个乡里人,才进衙门,恐怕他不晓事体,万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们同城不用说。”王中已知就里。到家讨了六两银子,袖中递与两个皂役。
谭绍闻到了轩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