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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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回署,忽而部咨到剩抚院转行布政司,乃是行取河南丁酉科副榜谭绍闻赴部引见。这谭绍衣即率谭绍闻谒见王忬。自具年貌、籍贯、祖、父、履历呈子到院。王抚台依浙江宁波府定海寺事实,撮四句二十字的看语:“密访通倭逆贼,复筹火攻良策,肤公首捷,端由硕画。”书办装封文袋,发于谭绍闻收执。
谭绍衣那肯少缓,即备装给赆,跟随管家梅克仁,长随胡以正,原带河南小厮二人,水舟陆车,送进北京。仍到江米巷中州会馆歇脚。次早即往国子监拜屈希瑗。苦莫苦于离别,乐莫乐于不意之重逢。这二人之缱倦,何用细述。盛希瑗留了早饭,谭绍闻要去,盛希瑗也随的出监。一同拜过娄厚存,同往会馆,办理引见事体。恳过同乡,取具印结,投在兵部。
这谭绍闻,论副榜该是礼部的事,论选官该是吏部的事,因以军功引见该是兵部的事,此例甚奇。那兵部当该书办,觉得奇货可居,岂不是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生意?因此这不合例,那不合例,刁难一个万死。娄厚存虽几次面谕,书办仍自口是心非。看官试想,文副贡叫兵部引见,向本无例,银子不到书办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这谭绍闻如今已经过交战杀人的事体,胸中也添了胆气,就有几分动火。盛希瑗几番劝解说:“部里书办们,成事不足,坏事有余;之不武,不胜为笑。这是书办们十六字心传,他仗的就是这。”谭绍闻则仗着钦取,只是不依。盛希瑗遂偷垫了二百四十两,塞到书办袖里。次日书办就送信说,明日早晨引见。书办心里想,是谭绍闻通了窍;谭绍闻心里想,是书办转了环;惟有盛希瑗心里暗笑:“此乃家兄之力也。”
到了次日,兵部武选司引见。跪在御前,念起履历:“谭绍闻年三十五岁,河南丁酉科副榜。因随任委办防御倭寇,密访通倭逆贼得实,秘筹火具克敌制胜今奉皇上恩旨陛见。”声音高亮,机务明白。嘉靖皇上略垂询了几句,天颜甚喜;但定目细看,并非武将,却是文臣,乃降旨以浙闽滨海知县用,随带军功加二级。引见虽是夏官,旨意应下吏部。恰好黄岩县知县开缺,吏部遵即用例,选了黄岩。
谭绍闻领凭赴任,心里想探望母亲。盛希瑗也想谭绍闻途经祥符,家书之外,带些口信,便怂恿投呈吏部,以修墓告假一月。吏部收呈公议,以黄岩方被倭骚,黎民正待安辑,难以准假。书办送批到会馆。若非铨曹有实心办事之员,不曾公议,书办还要舞文批准,以作索贿之计。盛希瑗仍疑不曾贿嘱之过,不匆那书办若遇见实心做官的,也就毫无权柄。谭绍闻却有目睹黄岩凋敝,难以办理之意。书办道:“这却有法子。晚生以老爷与藩司公虽是丹徒祥符隔省,只说谊属兄弟,近在期功,这便有个回避例子。不过一两个双单月,另选好地方何如?”
谭绍闻初任,正靠藩司有个族谊,如何肯呢。口中不敢多说,只说:“黄岩既已走过,不敢另叨天恩。”那书办见是开交的话,谭绍闻赏了送呈批小厮大钱五百文,书办代谢去讫。
以下便是我订息银添官箱,人受荐金送长随,拉纤的与门上二爷,商量八扣九扣的话。做针工的,想承揽新官这一宗冬裘夏葛的大活。当小幺的。想挨擦新官这一宗斟酒捧茶的轻差。
幸而绍闻幼违庭训,曾经过几番大挫折,此中有了阅历的学问,不肯自蹈新官的恶套。却有一宗错听的笑话儿,不妨略述一番,以为看官解闷。
一日梅克仁从前门上过,见一担新桃,一百钱买了十个,带回会馆洗了,摆在盘内,叫主人与盛二公尝新。二人吃着,甜脆可口,盛希瑗道:“这桃甚好。”绍闻道:“这里桃小,太贵,不如咱祥符,桃价儿贱些。”恰恰看会馆的张美从窗外经过,遂送信与王媒婆。次日,王媒婆来了,张美引着与谭绍闻磕头。谭绍闻问其所以,媒婆道:“听说老爷要寻一房太太哩,小女人情愿效劳,包管好就是。”绍闻茫无以应。盛希瑗道:“你是媒婆,你说来由,你怎的知道这位老爷要娶妾?”
王媒婆指张美道:“张二爷送的信。”绍闻道:“你有何来由叫他来?”张美道:“前日小的在窗子外边过,听老爷与盛老爷说,这京里讨小,价儿太贵,不如河南讨价儿贱些。小的想老爷如今就上浙江,不走河南,不如讨个到船上便宜些,何论贵不贵。”绍闻还不甚解。希瑗明白了,笑个狻猊大张口,说:“那是我们吃桃,谭老爷说这桃小,价儿且贵,不如我们那里,一个钱买两三个桃,京里一个桃,就是十个钱。与娶妾何干?”张美笑道:“我是讨喜钱讨惯了,所以错听。”一男一女笑的去了。走到甬道上,媒婆道:“老爷们想小老婆想的会疯,张二爷想老官板想的会聋。”张美把媒婆肩上拍了一把,说:“王大娘想这宗彩钱,想的脚也会肿。”二人大笑,出了会馆。这谭盛二公,在屋内还笑个不祝闲言不表。单说谭绍闻上任,这拜别当日乡试主考,须得有个程仪。副榜虽非主考属意门生,然到做官之日,不谒恩师,自己默嫌忘本;主司今日,也觉是个门前桃李,赐之酒食,赠以对联,也是极得意的。这留别同乡缙绅,酒宴笔帕往来也是不能免的,州县借朝贵为异日之照应,朝贵借州县为当下之小补。这一切杂用,俱是盛希瑗换的黄金,以资开销。
诸事已毕,盛希瑗于绍闻临行前夕,备了一桌酒饯行。只此二人,别无陪客。三五杯后,希瑗方开了口,说道:“贤弟今日做官了,我有几句话,要向贤弟说。我今日饯行,不似北京城中官场内酒席,以游戏征逐为排场;仁者赠人以言,方谓之真朋友。俗语说,知县是父母官。请想世上人的称呼,有称人以爷者,有称人以公者,有称人以伯叔者,有称人以弟兄者,从未闻有称人以爹娘者。独知县,则人称百姓之父母。第一句要紧话,为爹娘的馋极了,休吃儿女的肉,喝儿女的血。即如今日做官的,动说某处是美缺,某处是丑缺,某处是明缺,某处是暗缺;不说冲、繁、疲、难,单讲美、丑、明、暗。一心是钱,天下还得有个好官么?其尤甚者,说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撇头’。方者似减笔万字,撇头者千字头上一撇儿。以万为方,宋时已有之,今则为官场中不知羞的排场话。官场中‘仪礼’一部,是三千两,‘毛诗’一部,是三百两,称‘师’者,是二千五百两,称‘族’者,是五百两。不惟谈之口头,竟且形之笔札。以此为官,不盗国帑,不啖民脂,何以填项?究之,身败名裂,一个大钱也落不祝即令落在手头,传之子孙,也不过徒供嫖赌之资,不能设想,如此家风可以出好子孙。到头只落得对子一副,说是‘须知天有眼,枉叫地无皮’,图什么哩?做了官,人只知第一不可听信衙役,这话谁都晓哩,又须知不可过信长随。衙役,大堂之长随;长随,宅门之衙役。他们吃冷燕窝碗底的海参,穿时样京靴,摹本元色缎子,除了帽子不像官,享用不亚于官,却甘垂手而立称爷爷,弯腰低头说话叫太太,他何所图?不过钱上取齐罢了。这关防宅门一着不可等闲。要之也不中用。宅门以内滥赌,出了外边恶嫖。总不如你家王中做门上,自会没事。那做官请幕友也是最难的事。第一等的是通《五经》、《四书》,熟二十一史,而又谙于律例,人品自会端正,文移自会清顺、畅晓,然着实是百不获一的。下一等幕友,比比皆是,托他个书札,他便是‘春光晓霁,花柳争妍。”‘稔维老寅台长兄先生,循声远著,指日高擢,可预卜其不次也。额贺,额贺’云云。俗气厌人,却又顾不得改,又不好意思说它不通。这是一宗大难事。托他办一宗告示稿,他便是‘特授黄岩县正堂加八级记录十次谭,为严禁事。。本县出言如箭,执法如山,或被访闻,或被告发,噬脐何及,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诸如此类。试想百姓尚不认的字,如何懂的‘噬脐’文意?告示者,叫百姓们明白的意思,就该妇孺可晓,套言不陈。何故单单叫八股秀才读《盘庚》上下篇?这宗幕友,是最难处 置的,他谋馆不成,吃大米干饭,挖半截鸭蛋,箸头儿戳豆腐乳;得了西席,就不饮煤火茶,不吃柴火饭,炭火煨铜壶,骂厨子,打丑门役,七八个人伺候不下。将欲撵出去,他与上司有连手,又与上司幕友是亲戚,咱又不敢;少不得由他吆喝官府,装主文的架子身分。别的且不说,只这大巳牌时,他还锦被蒙头不曾醒来;每日吸着踩倒跟的藤鞋,把人都厌恶死了。他反说他那是幽闲贞静之貌。衙门中,第一以不抹牌、不唱堂戏为高,先消了那一等俗气幕友半个厌气光景。还有一等人,理学嘴银钱心,贤弟尤宜察之。贤弟审问官司,也要有一定的拿手,只以亲、义、序、别、信为经,以孝友、睦姻、任恤为纬,不拘什么户婚田产,再不会大错,也就再不得错。我虽不曾做官,我家母舅家,一位族间外祖,做过汾州府太守,常说他的做官之法,只六个字:‘三纲正,万方靖。’我之所赠,我之所送,尽此矣。”
谭绍闻起身谢教,直磕下头去。车辆已齐,新官起身,朋友握手,深情无既。一拱而别。
谭绍闻到张家湾,梅克仁觅飞沙船一只,太平船一只,行李皮箱早已装妥,单等下车登舟。
过通州,抵天津,泊在老君堂边。一条黄布旗,上写“奉旨特授黄岩县正堂”大字,飘在半空中。虽比阁部台馆督抚藩臬的旗,官职大次,要之以一副车而蒙殊恩,上边写“奉旨特授”四个横字,却也体面威风之至。
顺风开舟。过武城,入子游饲,看牛刀所、割鸡处。过鱼台,考鲁隐公矢鱼于棠。过微子湖,问微山殷姓三百家。过露筋祠,读米元章碑。过平山堂,凭吊欧阳文忠公遗迹。过焦山,寻《瘗鹤铭》古拓。过金山,求郭青囊葬处。过姑苏,登虎丘山,坐千人石。又五百里,到了武林。回思夷门,云树渺渺,朗吟宋人诗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以寄倚闾之思。
进的省城,先见了兄藩台大人。次谒抚台,谒道、府。又讨闲出了涌金门,游了半日西湖,这苏公堤、林和靖孤山,尤为属意。
次日上黄岩去。路过定海寺,寺僧捧茗谒见。检查用《千字文》所编字号,火箭已失去十分之二,方叹当日造此火箭时,幸而是家兄捐备,若动官帑,岂不是官守自盗?甚矣,作官之难。因叫黄岩来接,衙役又搬了几捆,在寺门前放了数百笴,以寄旧日破敌之快。仍回僧舍,判了封皮,贴在存贮火箭庙门。
用了饭,径上黄岩而去。
这新官上任的仪注,处处皆然,众人曾见,诸如拜恩、拜英拜客、谒庙,那伞扇旗帜之飘扬,敲锣传呼之声音,不必曲状。但好官则温厚和平,不改儒素旧风;俗吏则趾高气扬,显出光棍排常此中分流别派,只在神气微茫之间,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饱于阅历者的眼睛。这谭绍闻是浮浪场中阅历罄尽,艰窘界上魔难饱尝,所以今日做官,莅任之初,尚能饬雅度而免俗态,并无骄傲凌砾可笑处见于眉睫唇吻之间。呜呼!谭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许众冷眼看;
分派归何处,人心镜一般。
第一〇六回 谭念修爱母偎病榻 王象荩择婿得东床
却说谭绍闻上了任,与前令交代。那前令是个积惯猾吏,看新令是个书愚初任,一凡经手钱粮仓库诸有亏欠之处,但糊涂牵拉,搭配找补,想着颧顸结局,图三两千金入囊。这谭绍闻原是正经人家子弟,浮浪时耗过大钞,一旦改邪归正,又遇见兄藩台是个轻财重义的手段,面软心慈,也晓的前令瞒哄,曲为包涵,希图斩截。争乃前令刻薄贪渔,向来得罪于一县之士民胥吏。这书办们,或是面禀,说某项欺瞒多少。或是帐稿,开某项折损若干。旧令便要锁拿书办,说他们舍旧媚新。这书办那里肯服。本来“三个将军抬不动一个理字’,旧令只得又认些须。支吾迁延,;已将愈限,上宪催督新令具结。到无可再缓之时,旧令径过官署,面恳宽收,以全寅好。谭绍闻只得认了一半,草率结局。
旧令解韬脱樊而去,谭绍闻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体察衙役,没有一个不持票殃民;稽查书办,没有一个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无非渔利之计;绅士绸缨,不免阳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觉握印垂绶,没一样不是作难的,没一宗不是担心的。
这宅门以内,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来想去,还是王象荩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荩。于是写了一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