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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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出他的满腹心事与历经沧海的无奈,无知单纯、安分守己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她看着这个中国少年两只手紧紧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心里忽然一阵的心疼与惋惜。伤心的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只怕说了也于事无补。
“回去吧。”
海摇摇头。
“海,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走掉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谢谢,”海海领情地点点头,“不过……”似乎自己已经死了,可别人还把他当活人对待,给予他活人才有平等。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回不去了。”
“啊?”
“你不知道的。”海海心里说:艾丽雅你是不知道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呀。我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现在我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那么告诉我。”
“你不会理解的。”海海想,艾丽雅离罪恶多么遥远,他会把她吓坏的。
“试试。”艾丽雅很平静的说。
海海看了艾丽雅一样,想看看她是不是有足够的承受力来听以下的话。海海觉得艾丽雅的无表情就挺好的,就像菩萨那种一视同仁、毫无偏见的神态,所以普天众生愿意向菩萨倾诉。
“我用过大麻,而且有点严重。”海海说完吐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一个石头。
“哦。”
“学校那封匿名信也是我写的。”海海又吐了口气。
“啊。”
“我做过许多你猜不到的事情。”海海的呼吸得以正常。
“呀。”
海海看着这个少女眼眶里已经涨满了泪水,只是极力控制不溢出来。他看见她眼睛里打了个抖,像无意中被刺扎了一下,一个满怀欢喜去采花的小女孩被刺扎了一下那样,她一痛,只要没有把惊恐与讨嫌喊出来。
海海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人家伤心成这样。他就知道不该说的。看看,现在他是向艾丽雅吐露了心事,卸下积压在心头的重担,却把重担压到了人家的肩头。
海海抖着声音问:“怎么?没吓坏你吧?”
她眨眨眼睛,把欲流的眼泪眨干。他映在她泪水之上,开始变形,变得她不认得。他也看见变形的自己,也不敢认。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终于一滴泪先从他那儿落下去。
海海先哭了,可他自己不知道。
“你必须接受治疗。”艾丽雅一下抱住他,她知道他是一个病人。
“这就像在瘤上贴邦迪——不管用。”他摇摇头,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没用了的那种摇头。意思是她的好意他心领了,但是也请她收回这种希望,免得他又叫他们失望。
“跟我回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
海海又灰心地笑笑,笑她自欺欺人的想法。
“你必须重新开始。”艾丽雅说,“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的。那不是我。”
这时开始下雨了,雨把一条街都下空了。两个人在雨中争执走还是不走,最后海海实在拗不过她,他想可不能让艾丽雅也留下,那不是害人家嘛。他说好好好,艾丽雅,我跟你回去。两个人开着车子,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没话可说似的,只是听着雨点落在车子上的声音,看朦胧不清的雾蒙蒙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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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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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帕特李家的时候,海海说要先回公寓。“我想先回公寓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不能这样子回去看我妈妈啊。”艾丽雅笑:“那是应该的,你这样子回去还不把你家人给吓死。”“是啊,我不能这样回去见他们。”“洗洗干净才行。”“是的。”“我在这里等你,然后开车送你回去。”“不用了,从这里到我妈妈家不远,我可以自己去,或者叫我妈妈来接我。”“不,让我送你吧。”“不用。”
“你不会又自己跑掉吧?”艾丽雅开玩笑地问,说这话时尽量不去看他的眼,尽量语气随意一些。
海没有回答,像是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
“你不相信我吗?”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艾丽雅说,其实她就是不相信他。她就是觉得海会这样做。海会趁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自己遛走,这次甚至连张纸条也没留,尤其是会发生在这样的雨天。
“好了,你先回家吧,我洗个澡后自己回家。”
艾丽雅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走了。再坚持不就是对他不相信吗?
艾丽雅走后,海海并没有回公寓洗澡换衣服,他一个人在雨中大街小巷地走,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找雯妮莎,也可能是在找自己,那个丢失的中国男孩董海。奇*書网收集整理他支身片影在强暴的风雨中,被离间得那么模糊不清,那么朦朦胧胧。雨一直没有停,他一身的雨水,还有泪水。说不清楚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雯妮莎哭。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真是清冷啊。望着被雨淋肿了的城市,他知道雯妮莎这一走真走干净了,可他却回不到他刚来美国时的简单中去了。海望了望后面,就像看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是混沌不清的一片乌云。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天地狂叫了一嗓子:“啊—啊——”
之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拐弯处,却出了车祸,撞到一辆车上。
现在海海躺在医院病床上,被各种管子瓶子交织着,包围着。潘凤霞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她的目光像一只小手一样触摸着儿子。海海突然十分无力苍白地睁了一下眼,扫视了一圈,看见了他的妈妈。他突然间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现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妈妈做了,不能给她希望,反而还要拖累她。知趣的海海再次感到自己生命的多余与不明智。
还好,他的伤势不算太重,很快就能出院了,只是手上、腿上都绷了大石膏。为了更好照顾海海,潘凤霞让他搬回了帕特李家。这一次帕特李与海海都没有异议。回家后的海比以前更安静,更温顺,每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大家都不敢问他什么,比如这一个月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地抛下家人?不问,因为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大家都小心地与回家的海相处,目光深切而幽远:回头是岸。回来了就来。他们也没有提学校的事情,只是让海海在家里休养着。
而背着海海,他们不断地谈他。潘凤霞对丁丁说:“你说你哥,他怎么那么、那么、那么……”潘凤霞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就盯着坐在轮椅上约翰,似乎是想借约翰来形容海——那么没用啊,那么让人无可奈何啊,那么让人失望痛心啊。
此时的约翰病情更重了,全身武装,各种医疗仪器与设备装备着他。约翰就像一片叶子,消融得只剩下纤细的神经纬线。约翰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两只眼睛瞪得更大了,像骷髅那样又深陷又凸起。这些病痛跟随了他二十六年,他已经失去了对痛的知觉,他把它当作正常来接受。因而这些病痛应含的痛变得没有感觉,没有意义。约翰就是病痛本身。
人可以不容忍一个正常的人,却不得不容忍一个有病的孩子,身体上也罢,心灵上也罢。现代文明要求人们这样做。总之,他们的生存都仰仗着人们的容忍。丁丁再也不跟哥哥争东西了,总是说:让给你。现在帕特对海海也容忍多了,就算海海耍小脾气,他也笑着,无任何计较,对待病中的孩子,大人总是格外的宽容,只是这宽容中有太多的忍耐。十六岁的海海现在对于帕特而言,好像另一个约翰,都是残疾的、不完整的生命,连神情都一模一样。也不尽然,约翰对自己的无能、病痛是无辜的,而他海海却是自找的。想到这,他就不能原谅海海,于是他只有把他的容忍进一步深入,慈爱进一步放宽。
帕特李很少在家,至少很少在海海醒着的时候在家。以前总是海躲避帕特,现在调过来了,帕特避开海,就像避开一个敏感话题。即使不是深夜,帕特李也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动,生怕把严重需要休息的海吵醒了,更怕吓醒后两个人得没话找话说,那是一件多伤思的事啊。
这一天晚上,帕特正在客厅里平静地算帐。海海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还故意咳嗽几声,以免他的突然出现惊吓客厅里的另一个人。可他一出现还是把安静的继父给吓着了,像见了鬼似地后仰了一下,确认是海海后,他后仰的身体才一点点向前靠。“海,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帕特问得很关切,从语言到表情。“好多了。谢谢。”海海回答得也很得体。可是气氛就是不同了,再也恢复不了了。海海出现了,伤感就出现了。他给这个家里带来挥之不去的伤感。海海本人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就是伤感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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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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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海面对自己的病情没有任何疼痛的抱怨,他似乎是喜欢这样病着,不希望早日痊愈。似乎生病是他的生活的一面盾,可以抵挡四面八方的矛。谁也不好过份去过指责、追究一个病孩子。
他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天潘凤霞进来:“怎么样?好点了吗?”潘凤霞紧张地问,感觉又像是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候,对一个无力表达自己知觉的婴儿,她得全力地替海海去感受。
海海点点头,又摇摇头。
潘凤霞在桌上摊开一堆的药,倒了水递上。海海摇摇头。潘凤霞说:“不吃药怎么行?身体怎么会好?”
海海想他才不想好起来呢。海海一粒一粒地拾起,送入口中,拾一粒就一口水,再拾一粒,再送一口水。吃得很慢,不情愿。
“最近海海进步很大。”妈妈对他的表扬还是中国式的,“要不要吃个苹果?”
海海摇摇头。
“不吃就不吃。”潘凤霞顺着他说,完全是一副母亲对自己的病孩子纵容的神情。
海海倒下又睡了。只有在昏沉沉的睡眠中,海海才感觉安全,梦里的生活总是可以接受的,就算不可接受,刹那间便可以重新开始。于是他像一只奔赴巢穴的蚂蚁急着踏上归家的旅程,他急于入睡。睡眠意识是在生命面前背过脸去,实质是对现状的失望。
刚睡醒,丁丁已经站在他的床前了。
“你得看开点。”
“啊?”
“有一个病人去看医生,医生对他说:你得看开点。你猜这个病人得了什么病?”
“绝症?”
“斗鸡眼。”
海海笑,他好久没笑了。
“哥,你的事我都猜到了。”
“啊?”
“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而且是同父同母。”
“我们是同父同母吗?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的。”
丁丁笑了,她知道哥哥开始苏醒过来了,因为幽默感已经回来了。
“他们也有责任。”
“谁?他们是谁?”
丁丁想了想:“这个社会,这个文化,这个家庭,我也说不清楚,所以叫‘他们’。”
“你不需要为我推卸责任。”
“这不是有个孪生妹妹的好处吗?我也负有责任。”
海海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听上去很不像你。”
“我对你也不够好,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对你好一些。来,让我给你一个温暖的大大的拥抱。”丁丁说完就上前抱海海,正好碰到海海的伤口,疼得他直叫。然后兄妹俩又嘻嘻做笑地乐成一团,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亲热了,像是回到小时候。
丁丁突然问:“你现在在想什么?遗憾吗?委屈吗?”
丁丁此话一出也知道此时不该说这话,再一想,自己脱口而出也不足为奇,这问题早已在她口边绕了千百次:“你后悔吗?后悔这一切吗?”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做,又怎么知道会后悔呢?”
“你打算怎么样?不可能一直瞒着的,妈妈一定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不知道,我怕。”
海海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一天,保险公司打电话过来,说是调查车祸的事情。
保险公司的人说:“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自己去撞车?”
“什么?你是说他自己去撞车的?”
“应该是这样的。”
“你们保险公司怎么可以这样,为了不承担责任就这么说,你知道我儿子现在还躺着不能下床呢。”
“我真的很抱歉听你这么听,但我说的都是负责任的,有警察的事故报告,还有目击证人。”
“我要请律师。”
“当然你可以这样。”
放下电话突然听见丁丁说:“如果是真的呢?”
“什么是真的?”
“如果保险公司说的是真的怎么办?”
潘凤霞一下子就蒙了。真像就这么水落石出。一开始她也怀疑过,但是她没敢多想,必须有所收敛,想到的已经吓出一身汗。
潘凤霞从一个惊愕落入另一个惊愕,其间连个喘息的工夫也不给她。她突然哆嗦了一下,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然后发现早已改朝换代了。她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腿有点软,站不住。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