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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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龙泉寺时,天空中悠然飘荡着镶着金边的云朵,在轻柔澄净的微风中,树木款摆枝条,宛如我摇摆不定的心绪。我一边开车一边思考,一个人如何才能不受欲望支配呢?必须看清心灵所呈现出的图景,那么心灵所呈现的图景是什么?灵魂。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欲望是一种病,只能用灵魂之药来治,如果没有灵魂,欲望就是一神绝症。此时我的心灵深处回荡起一种远古的呼唤,这呼唤玄冥幽远,鼓荡着我的血液像刚点燃的火药引爆线样咝咝作响,我脑海中不时晃动着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幽灵,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车开得越快,越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前方,仿佛车的动力不是来自引擎,而是前方巨大的吸力在吸着车前进。我心里越发涌出一种躁动,这种躁动既让我万分恐惧,又让我异常兴奋。
在接下来的个月里,我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而无法脱身,特别是当我看到铺天盖地的大禹生态园楼盘别墅销售广告时,我的心里火烧火燎地翻腾着一团妒火。这些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中了蛊似的非要和马杰争个高低,结果使自己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现在的我不是我想要做的那个人,而是我不得不做的那个人。为什么做自己这么难?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因为我心中缺少一个上帝,我甚至想在做自己和做他人之间找到一条妥协之路,结果是我既不敢正视自己,也不敢正视他人,但是我心里又潜伏着一个魔鬼,它时常把我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旅途,在旅途上我不断地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掉的感觉。每当这时我都要照一照镜子,我看到的是一种扭曲痛苦的脸,我惊恐万分地想,这大概就是我心里潜藏的那个魔鬼的真面目。我这个样子只有贝妮看见过,那天傍晚她约我到她家吃饭,我一进屋就发现她买了一对登山背包和野外帐篷。我纳闷地问:“贝妮,买这些东两干什么?”火红的晚霞透过窗户刚好照在贝妮的脸上,她看上去像刚刚下凡的天使,她温柔地说:“你猜猜?”此时她美得让我发抖,我根本无暇深想,只顾呆呆地看着她。她莞尔一笑恬静地说:“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担心你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不是一直想徒步走一趟万里长城吗?或许这是你与自己灵魂对话的最好方式。世界上只有钟情于艺术的人有可能看见自己的灵魂,一个人成不了艺术上的艺术家,也应该成为生活上的艺术家。你不是想成为灵魂的雕刻家吗?那就要先有勇气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商政,走一趟长城吧,我陪你!”我没马上回答,而是久久凝视着贝妮的眼睛,长期以来,我的精神一直脱离我的躯体到处漫游,到处寻找寄宿,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只有那条越群山、经绝壁、穿草原、跨沙漠的苍龙深锁着我的全部秘密,我不知道那些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个来自我内心深处却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呼唤就来自那些秘密,那声音让我既向往又恐惧。就在这时,贝妮惊讶地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在我脸上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神情,她美丽的瞳孔像镜子似的映出了我扭曲而痛苦的脸,我觉得很像一个死刑犯在被执行枪决时的神情。最后我还是怯懦地说:“现在走不是时候。”这当然是惜口,我还没想好走一趟长城时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怕我找到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贝妮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说:“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弩在发射时拉得过紧,弦和弓就要拉断,不要以为马杰现在的声势比你大,他就占了上风,其实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清楚了,你没做成自己,他也没做成他人,你觉得自己在炼狱里,他没准已经下地狱了。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到头来追求到的只是幸福的种种假象。其实真正的幸福就是做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神情,不走一趟长城行吗,你不想去,你体内的魔鬼也会逼着你去。”我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感觉双肘的力量已经枯竭了,我疲乏地点上一支烟,脑海中不断地冒出“雄关”、“隘口”、“狼烟”之类的词汇,我妥协地说:“贝妮,其实不是我想去长城,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体内的魔鬼逼的,它的力量比我的意志不知强大多少倍。长城迟早要走一趟,但还是缓一缓,等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我一定去!不瞒你说,其实我的灵魂早就置身于万里长城之上了,我心里回荡的那个遥远的呼唤八成就是孟姜女悲凉的哭声。”贝妮恼着一张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就像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似的,在我的记忆里,这还是贝妮第一次生我的气。昏黄的阳光洒落在褪色的地毯上,我惆怅地吸了一口烟,脑海中浮现出野云悠悠、颓壁残垣、寒风朔厉、旷野荒凉的画面,画面里一个背影立于危崖高耸的烽火台上,正凝视着西方绚烂壮丽的火烧云,那个背影既像我,也像马杰。
我知道,我在心里无法摆脱马杰的影子,他将永远和我如影随形,因为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是虚幻的,马杰才是真实的,即使他跳出我的想象,也会像幽灵一样用猜疑妒忌的眼睛潜伏在我思绪的角落里窥视着我。不过我自信地以为他不可能跳出我的想象,别看他见了我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谋划着打败我的小伎俩。然而,我错了,他不仅跳出了我的想象,而且是出其不意地逃离,对,是逃离!当我得知他从我的想象中逃离后,我惊得目蹬口呆。
那天早晨,我刚坐在办公桌前,白明海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大哥,出事了,马杰失踪了!”白明海气喘吁吁地说。我吃惊地从高背皮椅上弹了起来,圆睁双目问:“你说什么?怎么回事?”白明海神情紧张地说:“是文蕙告诉我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公司的人找他都找疯了。我刚才去大禹生态园看了一眼,有三家建筑商正怒气冲冲地指挥工人在工地上抢建材呢。”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抢建材?”白明海焦虑地说:“我打听了一下,据说大禹生态园拖欠三家建筑商的工程款高达几个亿。”我急切地追问道;“怎么可能欠那么多钱,不是有好几家银行给他们贷款了吗?”白明海苦笑道:“正因为如此,那几家银行的行长已经被检察院带走了。马杰正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才失踪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一种幻灭感油然而生。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觉得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似的,眼前一片金星闪烁。我定了定种,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集中视线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宛如梦魇。沉默像黏稠的液体弥漫着,我仿佛听见有人从寂静中缓步走来,那是准?那只是一个声音,或者是一个影子,不,在听到他的脚步之前,我已经有所察觉。他就潜伏在我的周围,或许就站在我的背后,我下意识地起身,情不自禁地转身看,一块巨大的云朵遮住了太阳,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瞬间消失了。
没过几天,刘易也出事了。马杰失踪后,刘易火急火燎地从北京飞到东州收拾残局,让他万分痛恨的是,自己打了一辈子鹰,却让鹰鹐了眼。早晨,他还在床上酣睡时,就成了警察的瓮中鳖。几天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在疯狂与非疯狂之间有没有边界,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无法界定。由于我始终无法找到那个潜藏在生命中的另一个我,我也曾梦想像马杰一样逃离,但是当我起了个大早,在黎明破晓前偷偷逃出家门时,我却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偌大个世界我却无路可逃。我还是曾经的我吗,或者只能像一个细胞似的成为整体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是谁”就像一道难以跨越的岩石裂缝横亘在我的面前,要么想办法跨过去,要么就掉下去,别无选择!梦中的阳光浓密黏稠,明亮而不真实,我歪斜着身体坐在椅子上,仿佛身体内被注入了别人的生命,脑海中的那张脸呈现的是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似乎发现了我身后的秘密,我预感身后有人站在阴影里,但每次回头,都什么也没发现。
自从马杰失踪后,我就像害了健忘症似的,丢东落西的,在担心马杰安危的同时,整日思考着一个问题,马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是什么?或许他的灵魂早就出窍了,谁知道呢?如果灵魂真的能出窍的话,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试一次。不知道我向往在星斗间漫步,渴望聆听花的密语,水的心声,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算不算灵魂出窍,因为这根本不应该是—个血肉之躯应该做的梦。不对,我不仅仅拥有血肉之躯,我还有一个渴望遨游的灵魂,它像一只冷冰冰的手攫住我的心,让我在痛苦中惊恐地发现,它根本不满意它居住的躯壳,我该怎么办?每当我手足无措之际,那个声音,那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声音便激荡在我的胸间,让我感受到了另一个我活生生的生命意象,那意象到底预示着什么。我立于窗前冥思苦想,宛若一个令人费解的幽灵。窗外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了起来,越飞越高,不停地打转,噼啪作响,既像一个出了窍的灵魂诡秘的微笑声,又像是它一连串凶狠的诅咒。青灰色的云朵之间雨一般的阳光洒下来,我心头升起漫无目标而又无法抑制的期待,就在这时,我接到贝妮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令我苦苦等待的消息,马杰给她打电话了,他已经到美国了,眼下正在曼哈顿。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更有对他逃亡命运的慨叹。他本来应该先给我打电话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演绎了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看上去像是一个故意编造的笑话,然而谁又真的能当做笑话而捧腹大笑呢?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演绎着这个故事,这里面没有局外人,更没有旁观者,我们都是模仿者,正因为如此,我们丢失了自己,然而一个人真的不能做自己吗?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失眠了,一连几天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抽烟,一只飞蛾不停地撞击着灯管,我盯了它许久,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问题: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分蚕、蛹、蛾等阶段?我百思不得其解,半夜三更打电话问贝妮,贝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睡眼惺忪地说:“你应该问长城。”一句话,那个搅得我坐卧不宁的声音再次在我胸间激荡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由西向东而来,抑或是由东向西而去,鼓噪得我恨不得即刻踏上寻找之路。我不再踌躇,问贝妮去长城怎么走,贝妮顿时精神起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在欢腾跳跃,她兴奋地说,由西向东走,起点在嘉峪关。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戈壁雄关的景象,这景象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既触手可及,又幽深旷远。我告诉贝妮,我等不及了。贝妮笑着说,天亮了我就订机票。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我挂断电话后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正从油亮亮的黑水河上冉冉升起……
在得知马杰逃亡的消息之后,我感到商政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你看他的烟灰缸始终有一缕蓝烟顽固地升腾者。此时此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正在泥浆里艰难前行,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奋力挣扎。作家是探索心灵秘密的人,我的笔就是一个小小的窥视孔,永恒的现实布满发人深省的故事,管中窥豹便足以动人心魄。我们都有窥祝他人生命的愿望,因为我们都被外在于自己的“另一个我”所吸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可避免地陷入“做他人”的命运。商政辞职后,似乎意味着一次真正的出发,然而生命不是一架制造精巧的钟表,靠没有生命的零件拼凑成一个整体,看似和谐地运转,却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机械运动。人性是天性,而不是机械性。如此看来商政辞职只是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并未获得心灵的自由,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是找不到自我的,因为生活在这种幸福中的人早已丧失了幻想的能力,直到他见到郭鹤年,聆听了一番“山在那里”的道理后,他才有所顿悟,郭鹤年把他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他对这样的路途既兴奋,又恐惧。他终于明白,凡是找到与自己灵魂对话方式的人都是艺术家,卜老是通过奇石与灵魂对话,郭鹤年是通过登山与灵魂对话,池小娜是通过文学创作与灵魂对话,智真是通过黑暗与灵魂对话,只有找到了适合自己与灵魂对话的方式,才有可能摆脱游魂的命运。找不到与灵魂对话的方式,“另一个我”就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他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自己的,他是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