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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道-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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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五官好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扭曲得极其不协调,我担心如果廖天北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五官随时会分崩离析。可是无论罗立山如何反对,廖天北就是不妥协。土得掉渣的大秧歌在罗立山眼里完全是下里巴人,根本算不上文化,更别谈登大雅之堂了。因此他气得咳嗽不止,也绝不同意。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仿佛来自远方的两头怪兽,在藤蔓交织、邃如深渊的林窟里撕扯着、扭打着。我站在旁边宛若一个吓呆了的小动物,哆哆嗦嗦地躲在杂草丛中,用惊惧敬畏的目光出神地盯着他们。最后罗立山不得不抛出自己的撒手锏,开常委会。廖天北听罢,猛然站起身,用鼻子冷哼一声,抬起眼睑,带着嘲讽的冷笑,不以为然地说:“随你的便!”言罢向我一挥手气呼呼地拂袖而去。我尴尬地看了一眼罗立山难看的脸色,心里猛然想起“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史湘云接的那句:“双悬日月照乾坤”。

其实我也认为大秧歌登不了大雅之堂,认定大秧歌为东州文化之魂有失偏颇。然而廖天北就是我的庙堂,命运要求我必须对他马首是瞻。自从我跟上他以来,那个一直纠缠我的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做自己,还是做一个模仿者”,在我心目中似乎有了清晰的答案。我的体会是命运为每个人都设计好了身份,你只能成为身份,却成不了自己。但廖天北却偏偏要做自己,以至于根本没有参加罗立山主持的常委会。这让罗立山大为恼火,很快《东州日报》就成了讨伐秧歌节的阵地,一篇篇犀利的文章对秧歌节大加诟病,恼得廖天北看了报纸后,每次都将报纸撕得粉碎。那天我刚将一份会议纪要写好,想请他过目,正赶上他看了《东州日报》的文章发脾气,便小心翼翼地给他出了个主意:“何不做一做省报的工作,刚好省报要搬迁,看上了市中心一块地,正想打您的主意呢!”廖天北听罢一双小眼睛顿时一亮,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告诉他,我的大学同学欧贝妮是省报的骨干记者,深得社长和总编的赏识,如果我们用那块地做文章,迫使省报发出声音,市报必将有所收敛。我的这番话说得廖天北紧蹙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他用非常赏识的口吻说:“在智谋方面,你总是比郭鹤年棋高一着啊!”他不仅采纳了我的意见,而且还叮嘱我私下里做一做欧贝妮的工作,让她写文章时多下点工夫。我诡谲地告诉他,我让贝妮怎么写,她就会怎么写。廖天北听罢,像是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内跳了出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一个星期后,欧贝妮以一篇《啥节也不如秧歌节》的文章有理有据地论述了“原生态”文化的重要性,文章称,在漫长的岁月中,土生土长的东州大秧歌已经形成了粗犷、豪迈、火爆、热烈、欢快、强劲、自由、奔放的艺术个性和鲜明的地方民族风格,是地地道道的民间舞蹈,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完全可以代表东州“原生态”文化的魂,吸引全世界的民间舞蹈到东州来,进而形成诚招天下客的良好局面。由于省报发出了声音,廖天北很快在舆论上占了上风。他不失时机地抓紧筹备秧歌节,一个月后,终于在黑水河体育场开幕了。尽管罗立山对秧歌节憋了一肚子气,但他还是如约参加了开幕式。在开幕式上,我观察与廖天北貌合神离的罗立山,竟然觉得他活脱脱就是廖天北的另一个我,一个向往做他人的廖天北。我不知道廖天北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正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向往做他人,一个向往做自己。我认为每个人都是由两个我组成的,只不过有的人的两个我尚被困在一个躯壳内,有的人的两个我已经变成两个人同时存在。

秧歌节成功举办后,我在廖天北心目中的地位提升了。也许我是多心了,我总觉得郭鹤年心里很不舒服。我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人,深知今天的位置来之不易,郭鹤年在廖天北当副省长时就给他当秘书,两个人的关系亲如父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郭鹤年对我有想法,一旦郭鹤年在廖天北面前给我进谗言,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请郭鹤年吃饭,还特意叫上了孙小波,在市长秘书当中,他们俩的关系是最好的。为了能让郭鹤年开心,我特意给在派出所当所长的大学同学马杰打了电话,想让他在辖区内找个寻开心的地方,我的本意是找个有小姐的歌厅,大家放松放松乐和乐和。马杰却说,这段时间风声紧,还是不去那种地方为好,不如找一家上档次的海鲜坊热闹热闹,一切由他来安排。我逗趣地说:“男女搭配,喝酒不醉,能不能找几个女的?”马杰别有深意地说:“干吗不叫上贝妮呢?她一个顶十个。”一句话点醒了我,秧歌节贝妮帮了我大忙,我正想请贝妮吃饭,想好好谢谢她,这顿饭刚好是个机会。

我和马杰是大学同班同学,马杰出身武术世家,从小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因此毕业后剜门子盗洞分配到了市公安局,在大学人们都说我和马杰长得很像,为此我们一起照过镜子,尽管我们长得像一个人,但他比我英俊得多。正因为如此,追他的女孩子比追我的多得多。但是这家伙谁都看不上,只追比我们小两届的文学院新闻系的欧贝妮。当时贝妮在全校是数一数二的校花,一对水晶般晶莹的大眼睛充满了夏荷的诗韵,典雅高贵的气质带着些许神秘,摇曳婆娑的体态,玲珑婀娜的曲线,出水芙蓉般妖娆。当时全校的多情才子不知有多少人惦记她,但是欧贝妮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一般的男生是不会放在眼里的。马杰从来都认为自己不一般。在欧贝妮身上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全然没有打动这位冰美人,倒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机遇垂青到了我的头上。那天晚上校园里幽静极了,和煦的晚风像个顽皮的孩子,轻轻摇曳着圆顶伞槐,像摇动着的一把漏筛,摇碎了天上的月光。上晚自习累了,我一个人溜出教学楼想独自散散步,阶梯教室在学校的西南角,这里林荫树密,灌木丛生,好在路灯通明,更显得林荫小道曲径通幽。可是那天路灯却没有亮,反倒给人一种月黑风高的感觉。我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我喜欢的句子:“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终极,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人。”朱自清这段话特别能代表我此时的心境。就在我一个人独享独处的妙处时,一声女孩子的惨叫惊醒了我,我连忙猫腰向林荫处细看,只见有两个人在不远处的小路上翻滚着、厮打着。我顺手捡起一根木棍便飞奔过去,厮打中的一个人看见有人奔了过来,慌忙推开另一个人,站起身跃上放在旁边的自行车,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我跑过去一看,受伤害的不是别人,正是校花欧贝妮。只见她满脸是血,红色衬衫已被撕开,酥胸半露,呆呆地站着,月光下仿佛是一个受伤的天使。“贝妮,怎么了?那个人是谁?”我慌慌张张地问。“商政,多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被色魔……”我听了贝妮的哭诉心里着实为她捏了把汗。我一边安慰一边让她整理好衣服。“贝妮,不用怕,都过去了,有我呢!”我怜爱地说,心里充满了男子汉的血气。“我让你发誓,今晚的事儿死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欧贝妮突然推开我,目光哀怨地说。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即使她不嘱咐我,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不过为了让她放心,我还是发了誓:“今晚的事我要是说出去,就不得好死!”我话一出口,贝妮就用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贝妮被我打动了,瞬间,这个高傲的冰美人默默地爱上了我。我虽然一直暗恋着贝妮,但从她爱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再也说不出“我爱你”三个字,因为我怕贝妮误会我图她报答,有乘人之危之嫌,便暗下决心忘掉她的爱,只做好朋友。然而,马杰却穷追不舍,贝妮其实对马杰极有好感,但并不爱他,因为自从我英雄救美之后,欧贝妮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了。但是马杰不知道内情,贝妮越是对他冷,他心里的爱火烧得越猛,直到有一天贝妮约马杰走了一次阶梯教室西南角的小路,马杰的爱火才慢慢熄灭。这件事,大学毕业时我才从马杰嘴里得知,贝妮向马杰讲述了那天晚上我和贝妮之间发生的故事,她告诉马杰,她今生今世不会再爱别的男人了,断然拒绝了马杰的爱,马杰这才彻底死了追求贝妮的心。由于我碍于面子也没有接受贝妮的爱,我们三个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人类在男女关系上生发出气象万千的故事来,贝妮与我和马杰之间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大学毕业以后,贝妮通过父亲的关系去了省报当记者,一直未嫁。我分配到市委办公厅工作。日月如梭,一晃大学毕业十多年了,我却因人生的大起大落而有恍如隔世之感!

贝妮的到来不仅给我们带来感官的享受,更带来了一场精神上的盛宴。由头是由孙小波的模仿秀开始的。孙小波的老板主管文教卫生,这小子由于经常与艺术家们鬼混,学了不少绝活,再加上他天生是个活宝,席间不停地模仿当下流行的几大笑星抖包袱,众人嬉笑之余,贝妮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你们知道电视上的模仿秀为什么受欢迎吗?”马杰的梦想是成为英雄,他做梦都在模仿英雄,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人生就是一场模仿秀。”说完故意瞥了我一眼,脸上掠过得意的神色,那神情仿佛我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面镜子。“马杰的回答很有道理。”贝妮莞尔一笑说,样子宛如娇艳欲滴的玫瑰,“中国人一生下来,父母就为他们定好了目标,就是望子成龙,大部分人认为‘成龙’就是做自己,就是人生的终极追求,于是人们为了‘成龙’便不断地为他人作嫁衣,他人再为另一些他人作嫁衣,忙来忙去,‘龙’没做成,却迷失了自己,殊不知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一个人一生能否做自己,而不是‘成龙’。”贝妮的观点让我的思绪变成了一片沙漠,我艰难地在沙海中跋涉,被炽热的阳光晒得焦渴难耐,却看不见一丝绿色。但郭鹤年的感觉似乎与我截然相反,因为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不安分的光芒,他跟随廖天北多年,我深知他深受廖天北思想的影响,果然,他语出惊人地说:“其实生活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模特,是有血有肉的假人。”思想的张力仿佛让空气产生了悸动,每个人的内心似乎都受到了激荡,我不失时机地说:“你们别忘了,上帝取了一块泥土,向它吹了口气,便创造了亚当,亚当是第一个有生命的假人。按照《圣经》的说法,亚当是人类的先祖。”我的话似乎刺痛了孙小波的神经,话音刚落,他就发出了便秘似的嗤笑,眼神犀利地看着我说:“亚当算什么先祖,不过是人类创造的一个偶像,西方人是亚当的传人,而中国人并不认同亚当,我们是龙的传人。”马杰是个性情中人,或许是职业的缘故,几杯酒下肚,他周身的空气都会噼啪作响,此时他侧着脑袋用审视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孙小波,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反驳道:“小波,别忘了你儿子和我儿子都是吃肯德基、比萨饼长大的,你看看街上的女孩子还有几个是黑头发,圣诞节都快变成情人节了。”马杰的观点明明和贝妮截然不同,但他就像特意为贝妮做注脚似的,这让我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抢不上槽的蠢猪。当然贝妮并未察觉我的情绪,但是她一句“阿杰观察得还挺细”,让我有一种如鲠在喉的难耐。她微笑着说:“你们男人不喜欢逛街,不过我们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街,商店橱窗里的模特都是按西方人的脸制作的,有的模特甚至是一张模糊的脸,只有一个隆起的鼻子,但那鼻子绝不是东方人的。还有各种化妆品、服装广告基本都是好莱坞明星。我认识美术学院的一位教授,他是著名画家,据说中国有十万人在仿他的画,他的画每幅都在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在北京一个著名的艺术品拍卖会上,他的一幅画起拍价就超过了千万,他听说后立即赶到了拍卖会现场,因为那幅画是假的,是别人仿的,为了对收藏者负责,他当场指认那幅画是假的,结果被当做疯子给轰了出去。你们说好笑不好笑?”贝妮的话让我有一种戴着面具的感觉,好像在座的每一位的脸都是假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似乎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脸上是否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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