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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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
”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今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觉暗暗点头。走未数步,市中有个小军,也在那里买物。小军道:“刚才请教贵价若干,老兄执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给。及至尊命付价,老兄又怪过多。
其实小弟所付业已刻减。若说过多,不独太偏,竟是‘违心之论’了。”卖货人道:“小弟不敢言价,听兄自讨者,因敝货既欠新鲜,而且平常,不如别家之美。若论价值,只照老兄所付减半,已属过分,何敢谬领大价。”唐敖道:“‘货色平常’,原是买者之话;‘付价刻减’,本系卖者之话,那知此处却句句相反,另是一种风气。”只听小军又道:“老兄说那里话来!小弟于买卖虽系外行,至货之好丑,安有不知,以丑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货只取半价,不但欺人过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卖货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顾,只照前价减半,最为公平。若说价少,小弟也不敢辩,惟有请向别处再把价钱谈谈,才知我家并非相欺哩。”小军说之至再,见他执意不卖,只得照前减半付价,将货略略选择,拿了就走。卖货人忙拦住道:“老兄为何只将下等货物选去?难道留下好的给小弟自用么?我看老兄如此讨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难交易成功的。”小军发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减价,只得委曲认命,略将次等货物拿去,于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责备,且小弟所买之物,必须次等,方能合用,至于上等,虽承美意,其实倒不适用了。”卖货人道:“老兄既要低货方能合用,这也不妨。但低货自有低价,何能付大价而买丑货呢?”小军听了,也不答言,拿了货物,只管要走。那过路人看见,都说小军欺人不公。小军难违众论,只得将上等货物,下等货物,各携一半而去。
二人看罢,又朝前进,只见那边又有一个农人买物。原来物已买妥,将银付过,携了货物要去。那卖货的接过银子仔细一看,用戥秤了一秤,连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银子平水都错了。此地向来买卖都是大市中等银色,今老兄既将上等银子付我,自应将色扣去。刚才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银水未扣,而且戥头过高。此等平色小事,老兄有余之家,原不在此;
但小弟受之无因。请照例扣去。”农人道:“些须银色小事,何必锱铢较量。既有多余,容小弟他日奉买宝货,再来扣除,也是一样。”说罢,又要走。卖货人拦住道:“这如何使得!去岁有位老兄照顾小弟,也将多余银子存在我处,留言后来买货再算。谁知至今不见,各处寻他,无从归还。岂非欠了来生债么?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来,到了来生,小弟变驴变马归还先前那位老兄,业已尽够一忙,那里还有工夫再还老兄,岂非下一世又要变驴变马归结老兄?据小弟愚见,与其日后买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况多余若干,日子久了,倒恐难记。”彼此推让许久,农人只得将货拿了两样,作抵此银而去。卖货人仍口口声声只说“银多货少,过于偏枯”。奈农人业已去远,无可如何。忽见有个乞丐走过,卖货人自言自语道:“这个花子只怕就是讨人便宜的后身,所以今生有这报应。”一面说著,却将多余平色,用戥秤出,尽付乞丐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一幅行乐图么?我们还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畅游。如此美地,领略领略风景,广广识见,也是好的。”
只见路旁走过两个老者,都是鹤发童颜,满面春风,举止大雅。唐敖看罢,知非下等之人,忙侍立一旁。四人登时拱手见礼,问了名姓。原来这两个老者都姓吴,乃同胞弟兄。一名吴之和,一名吴之祥。唐敖道:“不意二位老丈都是秦伯之后,失敬,失敬!”吴之和道:“请教二位贵乡何处?来此有何贵干?”多九公将乡贯来意说了。吴之祥躬身道:“原来贵邦天朝!小子向闻天朝乃圣人之国,二位大贤荣列胶庠,为天朝清贵,今得幸遇,尤其难得。第不知驾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唐、多二人连道:“岂敢!…”吴之和道:“二位大贤由天朝至此,小子谊属地主,意欲略展杯茗之敬,少叙片时,不知可肯枉驾?如蒙赏光,寒舍就在咫尺,敢劳玉趾一行。”二人听了,甚觉欣然,于是随著吴氏弟兄一路行来。
不多时,到了门前。只见两扇柴扉,周围篱墙,上面盘著许多青藤薜荔;门前一道池塘,塘内俱是菱莲。进了柴扉,让至一间敞厅,四人重复行礼让坐。厅中悬著国正赐的小额,写著“渭川别墅”。再向厅外一看,四面都是翠竹,把这敞厅团团围住,甚觉清雅。小童献茶。
唐敖问起吴氏昆仲事业,原来都是闲散进士。多九公忖道:“他两个既非公卿大宦,为何国王却替他题额?看来此人也就不凡了。”唐敖道:“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贵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君子’二字!”吴之和躬身道:“敝乡僻处海隅,略有知识,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陨越,已属草野之幸,何敢遽当‘君子’二字。至于天朝乃圣人之邦,自古圣圣相传,礼乐教化,久为八荒景仰,无须小子再为称颂。但贵处向有数事,愚弟兄草野固陋,似多未解。今日虽得二位大贤到此。意欲请示,不知可肯赐教?”唐敖道:“老丈所问,还是国家之事,还是我们世俗之事?”吴之和道:“如今天朝圣人在位,政治纯美,中外久被其泽,所谓‘巍巍荡荡,惟天为大,惟天朝则之’。国家之事,小子僻处海滨,毫无知识,不惟不敢言,亦无可言。今日所问,却是世俗之事。”唐敖道:“既如此,请道其详。倘有所知,无不尽言。”吴之和听罢,随即说出一番话来。
未知如何,下四分解。
第十二回 双宰辅畅谈俗弊 两书生敬服良箴
第十二回 双宰辅畅谈俗弊 两书生敬服良箴
话说吴之和道:“小子向闻贵处世俗,于殡葬一事,作子孙的,并不计及死者以入土为安’,往往因选风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人土,甚至耽延两代三代之久,相习成风。以至庵观寺院,停柩如山;旷野荒郊,浮厝无数。并且当日有力时,因选风水蹉跎;及至后来无力,虽要求其将就殡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无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者稍有所知,安能瞑目!况善风水之人,岂无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发达,那通晓地理的,发达曾有几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迟岁月,求我将来毫无影响之富贵,为人子者,于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杰地灵’之义,所以如此。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极灵;他处虽有,质既不佳,卜亦无效。人杰地灵,即此可见。今人选择阴地,无非欲令子孙兴旺,怕其衰败。试以兴褒而论,如陈氏之昌,则有‘凤鸣’之卜;李氏之兴,则有‘同复’之筮。此由气数使然呢,阴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见阴地好丑,又有何用。总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转祸为福,非大恶亦不能转福为祸。《易经》‘余庆余殃’之言,即是明证。今以阴地,意欲挽回造化,别有希冀,岂非‘缘木求鱼’?与其选择徒多浪费,何不遵著《易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广积阴功,日后安享余庆之福?较之阴地渺渺茫茫,岂不胜如万万?据小子愚见,殡葬一事,无力之家,自应急办,不可蹉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择高阜之处,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无恨,人子扪心亦安。此海外愚谈,不知可合尊意?”
唐、多二人正要回答,只见吴之祥道:“小子闻得贵处世俗,凡生子女,向有三朝、满月、百日、周岁之称。富贵家至期非张筵,即演戏,必猪羊鸡鸭类大为宰杀。吾闻‘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天既赐子女与人,而人不知仰体好生之意,反因子女宰杀许多生灵。是上天赐一生灵,反伤无数生灵,天又何必再以子文与人?凡父母一经得有子女,或西庙烧香,或东庵许愿,莫不望其无灾无病,福寿绵长。今以他的毫无紧要之事,杀无数生灵,花许多浪费,是先替他造孽,忏悔犹恐不及,何能望其福寿?往往贫寒家子女多享长年,富贵家子女每多夭折,揆其所以,虽未必尽由于此,亦不可不以为戒。为人父母的,倘以子女开筵花费之资,尽为周济贫寒及买物放生之用,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不求寿而寿自长。并闻贵处世俗有将子女送人空门的,谓之‘舍身’。盖因俗传做了佛家弟子,定蒙神佛护佑,其有疾者从此自能脱体,寿短者亦可渐转长年。此是僧尼诱人上门之语。而愚夫愚妇无知,莫不奉为神明,相沿即久,故僧尼日见其盛。此教固无害于人,第为数过多,不独阴阳有失配合之正,亦生出无穷淫奔之事。据小子愚见,凡乡愚误将子女送人空门的,本地父老即将‘寿夭有命’以及‘无后为大’之义,向其父母恺切劝谕。久之舍身无人,其教自能渐息。此教既息,不惟阴阳得配合之正,并且乡愚亦可保全无穷贞妇。总之,天下少—僧或少一道,则世间即多一贞妇。此中固贤愚不等,一生未近女色者,自不乏人;然如好色之辈,一生一世,又岂止奸淫一妇女而已。鄙见是否,尚求指教。”
吴之和道:“吾闻贵处向有争讼之说。小子读古人书,虽于‘讼’字之义略知梗概,但敝地从无此事,不知究竟从何而起。细访贵乡兴讼之由,始知其端不一:或因口角不睦,不能容忍;或因财产较量,以致相争。偶因一时尚气,鸣之于官。讼端既起,彼此控告无休。
其初莫不苦思恶想,掉弄笔头,不独妄造虚言,并以毫无影响之事,硬行牵入,惟期耸听,不管丧尽天良。自讼之后,即使百般浪费,并不爱惜钱财;终日屈膝公堂,亦不顾及颜面。
幸面官司了结,花却无穷浪费,焦头拦额,已属不堪;设或命运坎坷,从中别生枝节,拖延日久,虽要将就了事,欲罢不能。家道由此而衰,事业因此而废。此皆不能容忍,以致身不由己,即使醒悟,亦复何及。尤可怪的,又有一等唆讼之人,哄骗愚民,勾引兴讼,捕风捉影,设计铺谋,或诬控良善,或妄扳无雇。引人上路,却于暗中分肥;设有败露,他即远走高飞。小民无知,往往为其所愚,莫不被害。此固唆讼之人造孽无穷,亦由本人贪心自取。
据小子看,争讼一事,任你百般强横,万种机巧,久而久之,究竟不利于己。所以《易经》说:‘讼则终凶。’世人若明此义,共臻美俗,又何争讼之有!再闻贵处世俗,每每屠宰耕牛,小子以为必是祭祀之用。及细为探听,劫是市井小人,为获利起见,因而饕餮口馋之辈,竞相购买,以为口食。全不想人非五谷不生,五谷非耕牛不长。牛为世人养命之源,不思所以酬报,反去把他饱餐,岂非恩将仇报?虽说此牛并非因我而杀,我一人所食无几,要知小民屠宰,希图获利,那良善君子,倘尽绝口不食,购买无人,听其腐烂,他又安肯再为屠宰?可见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论,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辈无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趋,岂知善恶果报之道。况世间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辈后身?据小子愚见,‘《春秋》责备贤者’,其罪似应全归买肉之人,倘仁人君子终身以此为戒,胜如吃斋百倍,冥冥中岂无善报!又闻贵处宴客,往往珍羞罗列,穷极奢华;桌椅既设,宾主就位之初,除果晶冷菜十余种外,酒过一二巡,则上小盘小碗,——其名南唤‘小吃’,北呼‘热炒,——少者或四或八,多者十余种至二十余种不等,其间或上点心一二道;小吃上完,方及正肴,菜既奇丰,碗亦奇大,或八九种至十余种不等。主人虽如此盛设,其实小吃未完而容已饱,此后所上的,不过虚设,如同供献而已。更可怪者,其肴不辨味之好丑,惟以价贵的为尊。因燕窝价贵,一肴可抵十肴之费,故宴会必出此物为首。既不恶其形似粉条,亦不厌其味同嚼蜡。及至食毕,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条子,又算喝了半碗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