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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无水之城-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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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的气氛照样淡而无味。河阳城冰冷如铁。冬日的阳光瘪瘪地洒下来,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洗劫一空。

老城里人黄风穿着他那件过时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戴一顶咖啡色礼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凉,脸色如铁。身边的茶馆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广场里闲散的人驱进了茶馆,茶馆的空气更加污浊。黄风躺在门口,时不时被浓烈的旱烟味或脚臭味熏得发呕,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里面不少人谈论着暖气的话题。因为交不起暖气费,大片大片的居民楼至今还没供暖。就连北关老城巷的家属楼也没供暖,那里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阳的老干部啊!

“没办法,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发着牢骚,把怨恨发泄在死皮赖脸不交暖气费的住户身上。

“昨儿个我们楼上又有一对老两口往上抬炉子,五楼呀,想想看,生炉子是多么麻缠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炉子咋办,他们硬是不供,钱都交了三个月,还没见过暖气。夜里冻得下巴响,你说这冬咋过?”

人们怨声如潮,发泄心中的不平。

黄风冷冷一笑,还暖气哩,再过些日子,连电带水都给你停了,看你还敢不敢住楼!

一进冬日,黄风对眼前的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觉憋气。他无比伤感地忆起少时的河阳城,忆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进头的院子。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白日读书写字,夜里专程请文老先生说书。祖上给他留了总也读不完的书,他沉醉在浩如烟海的诗书里,每一天都有崭新收获。哪像现在,不得不靠晒太阳打发日子。

黄风的仇恨还来自大丫二丫那两只鸟。破鸟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医院判了死刑,没得救了,手术都没法做。年纪轻轻得这种病,不是作孽是什么?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黄风就阻止不住心头的诅咒。破鸟大丫先是哭闹了一阵,接下来竟变得若无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干净。烂鸟二丫更让他无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个名叫三儿的碎鸟乱蹬了一阵腿,居然没了影踪。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冬天,老城里人黄风常常被一些烂事纠缠,让他无法轻松自在。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大都跟河阳城有关。尤其夜深人静,他会清晰地听到一种断裂的声响。贫民窟的人找他商议上访之事,黄风推说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发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贫民窟有多少人家这个冬天连炉火都无法生起,他们为上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钱,不得不靠大伙的救济生存着。黄风觉得贫民窟快要被冻死了,河阳城也快要被冻死了。

他抬起头,目光困顿地盯住那座庞然大物。楼顶的那团粉红早已不见,黄风已记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见粉红物,黄风顿然觉得那楼没了望头。

这个下午,失踪一个多月的黄二丫回来了。她穿一件暖红色羊毛绒大衣,腿上很是张扬地穿了一条黑皮裤,脖子里围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头发焗成了棕色,还烫了几个大波浪。看上去既时尚又前卫,一点也看不出她是贫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车,手提两个大包,里面鼓鼓的。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趾高气扬走进老城里人黄风的家。

老城里人黄风还没走到院门前,就已闻见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他惊奇地推开院门,瞅见做饭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烂鸟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闷气,压在了心上。他咳嗽一声,算是跟烂鸟打过招呼。二丫望见父亲,脸上别扭地绽出两道子笑,忙将饭菜端茶几上。接过碗的当儿,黄风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鸡窝似的头立刻让他联想到广场里整天乱转的鸡。他恨恨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层近乎绝望的悲凉。茶几上一下摆了八个碟子,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条中华烟,两罐黄山毛峰。

二丫早已换上以前穿的衣服,规规矩矩像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没想到鸡窝头会出卖她,一时窘得脸都不敢抬。见父亲阴着脸,她的心扑扑直跳,耳朵机灵地竖起来,随时准备她爸甩碟子掼碗。

黄风并没像二丫预期的那样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菜,从烂鸟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慢慢化解开积郁在心中的怨气,脸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饭,他目光瓷实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压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声:“他要死了,你该去看看……”

父亲黄风的这句话彻底洗刷了二丫心头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乱了十年的思维渐渐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将屋子里稀薄的热气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觉冷,反倒觉得心里暖暖的。父亲那句话热气包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严酷的父亲怎么会在今天突然仁慈亲善,他冷漠如铁的心肠难道也有深爱深藏?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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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年的第一缕曙光洒向河阳城的时候,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正在检查家里的暖气。手刚触到暖气片上,她便烫得嗷嗷乱叫。这是她冬天每个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气片不能烫得她在家里哇哇乱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儿仍在睡觉,大约嫌屋里热,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儿盖好被子,又静静端详了一阵女儿酣睡中的脸。1999年的最后一天,她的女儿失恋了。勾引她女儿恋爱,又差点弄大女儿肚子,最后又狠毒地将她女儿一脚踹开的臭男人,是市信访办的一个小科员。女儿正是在他不厌其烦上门来落实暖气烫不烫手,下水道堵没堵塞,对面楼上有没有偷窥狂之类问题时被这个臭男人迷惑的。邸玉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欺辱她女儿的小角色。她结结实实吃了顿早餐。进入冬季后,她的早餐改在家里吃,街上的小吃摊太冷,再说全河阳城数她吃早餐的时间最早,这阵所有的早点摊还没摆出来哩。

“敢耍我女儿,狗日的杂种。”邸玉兰骂着小科员,手脚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河阳城会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否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会儿,好让自己有个轻重缓急,也不至于在新年的头一天就累出病来。

她给小喇叭换了三节电池,对在嘴上试了试效果,又把骂陈世美的那盘贤孝带装进录音机。一切收拾停当,隔着卧室门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儿,便踏上了替女儿复仇的征程。

一出楼口,阴冷的西北风刀子一样朝她刺来,她拽拽衣领,让裸露出的脖子尽量藏在衣服里。然后推起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朝市委方向走去。这辆自行车是信访办主任掏钱给她买的,她在城西洗头一条街闲逛时无意中发现这个老男人从一家新开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舞厅里走出,上出租车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也钻了进去,为了追上他们,她让自行车飞出了汽车的速度,最后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这对狗男女。自行车却不翼而飞,定是让刚刚打完野食的大烟鬼顺手牵了羊。大烟鬼没敢拿她的道具,否则,小喇叭和录音机也早换成了新的。

经过农贸市场时,一颗明晃晃的脑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闸飞身下车,丁万寿露着灿烂的笑容已来到她面前。她握住丁万寿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电灯泡暗的光头上抚摸了一把。丁万寿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样儿就像傻孩子见了娘,想撒娇又撒不出来。他们站在马路边,亲热地寒暄起来,举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青涩的娇羞。那神神秘秘的亲热劲一下子让河阳城的空气暖起来。市场门口几个乞丐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冤家,口水都流了出来。早起的摊贩们齐齐把目光聚过来,盯住这对河阳城的宝贝,两大名人的会晤一下拉开他们的想象,他们猜不透今儿个河阳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别丁万寿,重新骑上自行车,邸玉兰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调。正哼得带劲,猛觉眼前一片红红绿绿,河阳城在她眼里不像了。她放慢车速,朝那些红红绿绿骑去,才发现楼上贴满了广告。妈哟,几乎街道两旁所有的楼面都贴满这玩意,一下子让街道染上了某种色彩。

邸玉兰的神经立时兴奋起来。她推着自行车,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东停停,西望望,嘴里已换成“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的调儿。行至老工行大楼前,她似乎闻见了什么味儿,奇奇怪怪抬头朝上张望,全街道上独独这幢楼没贴。心里纳闷,凭啥这幢楼不贴哩?正张望着就见顶楼一扇窗户的玻璃猛地碎下来,紧跟着一个黑黑的影子从窗户飞出来,晃晃悠悠朝她头顶飞来,她“妈呀”一声,吓得慌忙闪开。耳朵里嘭的一声巨响,就见一个人像碎了的鸡蛋一样瘫在了她刚才站的地方。鲜红的血从那人头上流出,迅疾染红一大片街道。鲜红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变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弥漫开来……

身经百战的邸玉兰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蒙了。双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着自行车,眼睛大睁着半天反应不过来眼前出了啥事。

楼上的人飞身赶来时,她脊背里还直冒冷汗,前心贴在后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当几辆警车先后“吼啊”着停她身边时,她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把自行车推马路中间,选好一宽敞地带,支车、取录音机、接线……一切收拾停当后,楼底下的警察也刚刚用绳子把现场围好。

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开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工行楼的四周让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早已忘却替女儿报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着秧歌,嘴里唱一首新编的顺口溜:我们河阳好地方警察贪官结成帮

百姓有苦难上访

贪官和警察比谁脏……

一曲秧歌扭完,围观的人更多了,邸玉兰又换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随口唱道:跳楼了,摔死了摔死别忘记功劳

跳楼了,摔死了

警察的线线断掉了

断掉了——

东边有个贪官,西边有个警察

贪官说,你别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线断了

线断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兰的唱声里,河阳城的领导和警察一点也不敢轻松。此时,他们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挥着一批一批紧急调集来的学生、工人、干部,抓紧清洗楼上的广告。

制售假证者实在可恶,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阳城的四街八巷给贴满了。更可气的是,这次的广告不是即时贴,是一种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纸,粘到墙上就跟印上去一样,怎么洗也洗不下来。批发市场的个体老板们趁机拿来积压几年的各色刷子,最后选中一种钢刷。矬个子老板见天赐良机,一口气将平日只卖一块还销不动的钢刷涨到了二块五,买就买,不买拉倒。负责人没办法,牙一咬,买吧!

陈天彪此时正在办公室里。河化职工新年放假,市上让立即集合3000人的队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电话叫人时,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老工行大楼,说检察院收审的河化职工跳楼自杀了!

今天这日子咋了?!

陈天彪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拼命让自个先冷静下来,凭直觉他断定自杀的绝不是林子强,也不可能是汪小丽,一定是财务部副部长江上月。赶到出事地点,果真见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脸贴住水泥地面,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个脑袋已经破碎,脑浆迸溅在四周。陈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记不清是啥时候,大约是检察院带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当时只当是梦境,没怎么在意,想不到现在竟活生生摆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组负责财务,也就是每一笔资金的具体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楼自杀,他不跳谁跳?

半小时后,江上月的老母亲、媳妇和十岁的女儿哭天抢地从人堆里扑过来,想冲破武警的防线,往江上月尸首上扑。陈天彪不忍看这悲绝的一幕,在副检察长的陪同下上了楼。

江上月少时丧父,母亲寡妇拉娃娃,卖尽家当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谁想却是这么个下场!

一间临时改成办公室的客房里,副检察长神情暗淡地对陈天彪说:“原打算过完节就放人,没承想弄成这样。”

陈天彪斜瞪住副检察长,觉得他那哭丧着的脸极为做作,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自从林子强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过去的友谊早已成为一堵冰冷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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